他這般說著,刀刃已經(jīng)深深扎進了心口之中,聲線卻沒因疼痛有一絲離調(diào),反倒景寧感覺手中緊握的并非刀柄,而是一顆拳拳跳動的——
溫?zé)?、柔軟,脆弱得好似稍一用力就會捏碎,血漿四迸飛射、血肉模糊的心臟。未能覺察自己無聲的淚流滿面,不忍直視眼前人苦難萬千,手上移動的每一厘都在割開胸腔,距離赤心愈近,卻隱約離得愈遠。
“渾渾噩噩,不知將來要往何處去,可我現(xiàn)在終于明了。”景祁道,“倘若鮫人注定要淪于周而復(fù)始的洄游,我便去尋那柄與映雪閣主同墜滄瀾海的劍,哪怕大海撈針,十年、百年千年萬年總會撈到的?!?/p>
景寧忍著泣音說:“那時卻月觀都已經(jīng)不在了?!?/p>
眼前被刀刃翻攪的肉絮在糜爛潰壞的血光中,幾乎將整塊湖泊表面染成落紅的顏色。
景祁淺淡地笑了一下,呢喃:“你我或許不過判官命書上的一滴筆墨,天地萬物乾坤,終究會化作一抔黃土,沒有什么是亙古不變的”
肉下骨骼已然可見,而他的神識和話音都仿佛弱不禁風(fēng),甚至?xí)缓粑祦y,唯有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如有千鈞,好似告訴景寧“執(zhí)劍要穩(wěn)”,不偏不移、不容悔改地朝骨縫間刺去,從心頭滲出的血流入銀瓶。
他最后一句話停留在“亙古不變”,往后僅能聽聞景昱不間斷地說了些什么,大概是不想讓他昏睡過去,溫柔嗓音掉入池水像一串易碎的氣泡。
泡沫破裂的嗶卜聲里,頻率不一的聲波將他裹挾,是“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彼闹饾u脫力,雙腿尤甚,似飴糖融化般黏合,肌膚瘙癢難耐,鱗片狀的尖利刺穿皮肉,眼前一黑的頃刻,亦霎時明白他確實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他自以為足夠淡然,可事到如今,仍有些難以自抑的遺憾,耳邊傳來的恍惚成訃告,歲月會將往昔湮滅,洗凈世事鉛華,飛灰一般地流散于春秋冬夏。他聲息已到幾不可聞的狀態(tài),似乎是即刻被水淹沒的虛響,卻竭力補全未盡的話語:“方才多謝。”
“什么?”
景寧只覺瞬息之間天地崩裂,碎幕完完全全地壓蓋在身上,叫他喘不上氣,也喪失心神琢磨其中含義,欲看那因殺心損毀的胸膛,希冀血肉能將它細細彌合,此刻素來和緩的瑤池水驟然掀起波濤,猛烈的撞擊將他拍到岸沿。
他在虛虛浮浮間把身前人鉗抱得死緊,但水與血灌入肺腔聲勢實在浩大,耳旁恍若已了無聲音,呆滯間被人強拽上岸,脫力跌坐在窒息邊緣喘氣咳嗽,聽不見自己喃喃重復(fù)的“什么”,而胸腔內(nèi)跳動的劇痛鉆心噬肝,一聲聲好像焦雷當(dāng)空,剛才碧波傾蕩的浩劫成了謬覺,血與淚皆無可轉(zhuǎn)圜地隕落淵底,一如水消失在水中,再沒有波瀾。
他感到手掌撫過脊背,景昱對他說“別哭了”,但他覺得那只是些雪融化時的液體在奪眶而出,依稀看見昆侖細雪鋪天蓋地,遠比升州盛大、遠比江南皎潔。
而掌間利器較取血前沉重許多,引血槽血跡尤新,大概柄內(nèi)暗嵌空間儲血,他不知后來那銀瓶去了哪里,匕首又到了誰人手中,只是一遍遍在手臂上劃了數(shù)道口子,愈合后再割、割完再愈合,狀似要以此證實同門的性命無虞。
正恍惚時,視野內(nèi)出現(xiàn)張臉孔,英朗無匹、冷峻而崇高,可他竟失了一腔悲憤,不知該責(zé)怪于誰。
段川道:“世事沒有圓滿,顧此難免失彼,前行是一個不斷做出選擇的過程,蒼生”
他忍不住打斷:“你是為了不周山吧?!?/p>
段川居然未出言辯駁,一時又是沉默彌漫,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從前為何有那么多話好說。
景寧抹了把臉頰,許久才道:“我不信那真的是謝炎?!?/p>
誰料段川當(dāng)真略一頷首,大概是憐憫他如此慘相,緩緩道:“他走了,不周山不適合他?!?/p>
景寧嗤笑一聲,“是不是對不周山‘犧牲’的道義失望了?”
段川很輕地皺了下眉,“他追求的是英雄意氣,秉刀行俠,一日看盡長安花,可那樣的時候終究是過去了,不周山確實不再適合他?!?/p>
景寧腦內(nèi)隱約浮現(xiàn)九天寒星下,蟠龍暗紋栩栩騰飛的虛影,彼時謝炎一揚鞭,在晝色如焰的遠光中道:“不行,我必須回去。”又是一個沒忍住,有意要見人窘迫,存心嗆道:“你不清楚他心意嗎?”
段川站起身,一時亦如肅穆山巒巋然擎天,風(fēng)骨清華,有人于不遠處敬稱一句“掌門”,他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俯瞰著答聲:“我也不適合他?!?/p>
黃雀
四顧寥落,煙蕪蘸碧,瑤池波暖。
洛肴蹲在池畔以掌舀了瓢水,淅淅瀝瀝滴落在身側(cè)人腕間劍傷,那道未愈的疤霎時消失無蹤。
他目睹痕跡輕易被抹去,卻不免些許悵然,聽見身后有聲靠近,半回首,眼皮掀開些睨了睨,招呼道:“衡芷尊?!?/p>
“洛公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