脲桶噴出一口煙圈,煙圈在雀梅枝葉間緩緩穿梭,如同一枚枚透明的圓環(huán),“這女子不簡單。“
“十七歲從離家樹嫁過來,不僅讀過《女誡》《列女傳》,還看過《詩經(jīng)》,能背出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一手小楷寫得比縣學(xué)的秀才還工整,能在宣紙上抄完一整首《長恨歌》,那字兒跟印出來的似的。“
他用煙桿指了指遠(yuǎn)處的梨樹林,晨霧正在那里慢慢散去,露出虬結(jié)的枝干,“你當(dāng)她真在浣衣?“
“前朝有位陸姓隱士在此植梨百株,傳說是為紀(jì)念投水而亡的才女,那才女本是書香門第,卻因家道中落被賣入青樓,投水前在梨樹下留下絕筆詩?!?/p>
老矮子的思緒被拉回昨夜,那驚鴻一瞥的畫面愈發(fā)清晰:女子蹲在水邊,月光透過輕薄的襦裙,在她小臂上投下梨花狀的細(xì)碎陰影,發(fā)間斜插著的白色梨花與她自身的清麗融為一體,宛如從月華中走出的仙子。
她浣衣的動作優(yōu)雅從容,木杵敲打衣物的聲響都帶著韻律,不像村婦那般粗糲,倒像是在彈奏某種樂器。
老矮子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困惑:“脲伯,我不是貪圖她的美色,只是不懂——她明明瞧見了我,為何不呼救?“
“換作村里其他女子,早該喊得山鳴谷應(yīng)了。“
脲桶將煙袋在石凳邊緣磕了磕,煙灰簌簌落下,落在他腳邊的青苔上,他的眼神變得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見井中的月影:“你當(dāng)憂樂溝的女人都像田間野草,只懂春生秋枯?“
“黎杏花心里裝著一片海呢?!?/p>
“汪大爺常年在外跑買賣,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三個月,她守著偌大的院子,白日里刺繡,夜里對著孤燈喝促孕藥,五年喝掉的藥渣能裝滿一口缸,那藥苦得能讓黃連都自愧不如?!?/p>
他指向盆中雀梅盤曲的根須,那些在土壤下蔓延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就像這樹的根,在土里盤了二十年,吸收的苦楚比這些根須還要多,每一圈盤曲都是一聲嘆息?!?/p>
“昨夜你撞見的,未必是意外,或許是她想讓你看見——看見這深閨里被禮教困住的靈魂,也需要透透氣,像久旱的禾苗盼雨。“
此時的黎杏花正坐在窗前刺繡。
紫檀木繡繃上架著一幅未完成的《杏林春燕圖》,五彩絲線在她指間靈活翻飛,銀針起落間,繡出的杏花花瓣仿佛能滴出水來,燕羽上的紋路細(xì)如發(fā)絲,連羽翼邊緣的絨毛都清晰可見。
她采用了蘇繡中的“虛實針“,花瓣的明暗過渡自然,如同真花般立體,而燕眼則用了“打籽針“,一粒一粒繡出黑曜石般的光澤。
窗外梨樹枝椏上,那截被老矮子遺落的褲腰繩還在輕輕晃動,像一根斷了線的琴弦,在晨風(fēng)中發(fā)出微不可聞的顫音,與她手中銀針穿過綢緞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韻律。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昨夜:月上中天時,銀輝如同流水般鋪滿大地,她提著那只傳了三代的紫銅水桶走向豆腐堰,桶身上雕刻的纏枝蓮紋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那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桶底還刻著“宜室宜家“四個字。
剛解開襦裙的盤扣,準(zhǔn)備浣洗那件沾染了墨漬的素色中衣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樹影里閃過一道人影。
換作尋常女子早該驚慌呼救,她卻鬼使神差地屏住了呼吸,甚至故意將手中的木杵扔偏了三尺,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她下意識的試探,想看看來者是好奇還是惡意。
當(dāng)那倉皇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她才緩緩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水面,蕩開的漣漪里映出自己微紅的臉頰——那不是驚慌失措的羞赧,而是一種久違的悸動,如同深埋地下十年的種子終于遇見春雨,盡管她知道這春雨可能帶來泥濘。
“少夫人,該吃藥了?!?/p>
丫鬟春桃端著描金漆碗走進(jìn)來,碗里的褐色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氣味,里面泡著枸杞、當(dāng)歸、黨參等藥材,是鎮(zhèn)上最有名的郎中開的促孕方,五年來從未斷過。
藥碗邊緣刻著“早生貴子“的字樣,如今已被磨得模糊。
黎杏花接過藥碗,眉頭都未皺一下便一飲而盡,喉間泛起的苦澀讓她想起婆母昨日在佛堂前的嘆息:“杏花啊,不是婆母催你,你弟弟家的二娃都會打醬油了,你這肚子。。。。。?!?/p>
她放下藥碗,指腹輕輕摩挲著碗沿的冰裂紋路,那些交錯的紋路像極了自己心底悄然蔓延的裂痕,每一道都刻著五年的委屈,而裂痕深處,似乎還藏著未說出口的詩行。
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映出她二十二歲的容顏:柳葉眉如遠(yuǎn)山含黛,末端微微上挑,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倔強(qiáng);杏核眼似秋水橫波,眼尾那顆淚痣如同點染的胭脂,為清麗的面容添了抹哀愁;鼻梁高挺如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唇色似新綻的桃花般嬌嫩,卻總是抿著,藏起萬千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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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容貌本該在畫舫笙歌中流轉(zhuǎn),如今卻困在這鄉(xiāng)野深閨,每日與針線藥碗為伴。
她下意識地?fù)嵘闲「梗抢镆琅f平坦如初,如同一片從未被耕耘過的良田,而周圍的目光卻像沉甸甸的麥穗,壓得她喘不過氣——族長的太太上個月剛送來了求子的符水,隔壁嬸子三天兩頭送來偏方,連院里的老母雞都好像在嘲笑她的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