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蓋好那天,他在門框上貼了副自寫的對聯(lián):“東墻承日暖,西窗納月涼”,字歪歪扭扭,卻比鎮(zhèn)上先生寫的多了股土氣——墨里摻了灶心土,寫在紅紙上透著股赭石色,雨打不褪色。
門框兩邊埋了兩截桃木,是他從后山挖的,說能防蛀,“木頭也有脾氣,得順著它的性子來?!?/p>
五爸的第一位妻室李氏,是個繡娘,繡的鞋墊能把山路的石子硌出的印子都繡出來。
針腳密得像地里的麥苗,每寸布上有七十二針,說是“七七四十九,踏遍山路不怕陡”。
她走得早,留下兩個養(yǎng)女,大的叫春麥,小的叫秋豆,都跟著五爸學(xué)種地。
春麥?zhǔn)龤q就能分辨二十種雜草,說稗子的根是紅的,麥子的根是白的;秋豆十歲能算出一畝地要下多少種子,用手抓一把,掂量掂量就知道數(shù)目,誤差不超過五粒。
姐妹倆在地頭吵架都帶著股認(rèn)真:“稗子要連根拔,不然搶麥子的肥!”
“你那方法不對,得在月圓的時候拔,根才不發(fā)芽——我聽五爸說的,月亮能收潮氣,也能收根氣!”
第二位妻室張氏是個寡婦,帶著個兒子嫁過來,五爸待他比親生的還親。
這孩子后來成了縣里的農(nóng)機(jī)手,開著拖拉機(jī)在田里跑,卻總說:“我爹教我,機(jī)器和土地一樣,得順著脾氣來,不能硬擰?!?/p>
他給拖拉機(jī)換零件時,動作慢得像繡花,卻從不出錯,說這是從五爸種玉米學(xué)的——“玉米要行距一尺五,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機(jī)器的零件也一樣,差一絲就轉(zhuǎn)不動。”
張氏過門那年,把李氏留下的繡架擦得锃亮,在上面繡了幅“百谷圖”,五爸看了直撓頭:“這谷子穗咋比書上的長?”
張氏笑著用針戳他手背:“你種的谷子不就比別人的長半寸?那是你舍得下肥,又懂得控水,穗子能不長?”
如今五爸的孫輩里有三個考上了農(nóng)校,每次放假回來都圍著他問:“爺爺,您說這雜交水稻咋就比老品種能扛災(zāi)?”
他不答話,拉著他們?nèi)タ蠢衔輺|邊那間房——墻根的青苔都長成了片,卻沒半點(diǎn)滲水,墻角的磚縫里冒出棵枸杞苗,長得綠油油的。
“你看這地基,當(dāng)年我往下挖了三尺,墊了三層碎石,一層河卵石,一層碎瓦片,一層黃土,水想進(jìn)來都找不著縫?!?/p>
他用拐杖指著墻根,“就像水稻的根,得扎深,還得透氣,不然遇著澇就爛根?!?/p>
這些日子,五爸總對著西山坡出神。
那里新栽了片核桃樹,是他重孫子栽的,行距照著他教的“一步三棵”,說是能讓樹根在地下盤成網(wǎng)。
風(fēng)過處,樹葉響得像誰在數(shù)錢,五爸的煙袋鍋在地上磕了磕:“樹往下長,人才往上活?!?/p>
他說這話時,陽光透過核桃葉的縫隙照在他臉上,皺紋里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粒,“你四伯爺常說,生意和種樹一樣,得先把根扎穩(wěn),再想著往上長?!?/p>
邱癲子的手指觸到黎杏花手背時,晨露剛從瓦棱上滾下來,在青瓦上砸出個小小的濕痕,像滴在硯臺上的墨。
他的“探華手”并非隨意亂摸,而是循著《蜂花柬》里記載的“十二筋絡(luò)圖”,指尖落在“合谷穴”時微微一頓——那力度,就像醫(yī)生號脈時找準(zhǔn)了寸關(guān)尺,不輕不重,剛好能感受到皮下筋絡(luò)的搏動。
“此處氣脈如溪,遇石則繞,”邱癲子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三分,帶著股專注,“您試試吸氣時抬手,呼氣時落指,讓勁兒順著骨頭走。”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腹上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羅盤磨的,碰在黎杏花手背上,像塊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