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低頭篩揀豆子的李寡婦聞言輕放竹篩,聲音壓得比晨霧還低:“說起來也怪可憐,眼瞅著就三十的人了,屋里連個燒火做飯的人都沒有?!?/p>
“前兒我去送新摘的野菜,見他灶臺上的鐵鍋都生了銹,鍋里煮的紅薯糊糊都結(jié)成了塊,粗瓷碗的沿兒磕出了三個豁口,其中一個豁口還是三年前他幫我家挑水時不小心碰的。“
她的指尖劃過一粒飽滿的青豆,語氣里透著真切的憐憫,“屋梁上掛的那串玉米棒子,有一半都生出了綠霉,風(fēng)一吹就簌簌掉粉,可他還舍不得扔,說留著給過冬的鳥吃——你說這人,自己都顧不上,還想著鳥雀?!?/p>
最年長的周大娘磕了磕銅鍋旱煙袋,煙灰落在青布圍裙上,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泛起思忖之色:“依我看,該托媒人去趟河西村?!?/p>
“聽說那邊有個姓劉的寡婦,男人走了三年,一手蘇繡做得比鎮(zhèn)上繡莊的師傅還好,能在帕子上繡出會飛的蝴蝶,前兒還托人捎話,說想尋個本分人家?!?/p>
她用煙袋桿朝梨樹林指了指,銅箍煙鍋在晨光中閃著微光,“還帶了個七歲的男娃,那孩子嘴甜,見了長輩就作揖喊阿爺阿娘,比城里學(xué)堂的學(xué)生還有規(guī)矩,上回我去河西村趕集,親眼見他幫娘提籃子,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p>
周大娘壓低聲音,眼神里透著神秘:“總比半夜往人家新婦跟前湊強,壞了名聲不說——你們可知道,汪家新婦黎杏花,娘家是鎮(zhèn)上最大的綢緞莊錦繡堂?“
“她爺爺曾是前清的六品典史,家里藏著不少字畫呢。“
她頓了頓,吐出一口煙圈,“聽說她嫁過來時,光嫁妝就抬了三天,其中兩大箱都是繡品,有幅《百鳥朝鳳》被縣太爺看上了,愿出十兩銀子買,她爹都沒舍得賣,說要給女兒做壓箱底的念想?!?/p>
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脲桶標(biāo)志性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像是老舊風(fēng)箱在拉動。
這位在憂樂溝號稱“無瑣不知“的名人拄著棗木拐杖走來,青布褂子前襟沾著晶瑩的晨露,每走一步,拐杖頭的銅箍便在青石板路上敲出“篤篤“聲響,如同在丈量時光的長度。
脲桶的年紀(jì)三十不到,卻總是喜歡裝老,他就是呱婆子的后人。
他腰間系著的藍(lán)布腰帶,還是二十年前老伴親手織的,如今雖已磨得發(fā)白,卻依舊系得端正。
婦人們立刻噤了聲,紛紛低下頭裝作專心碾米,手中的活計卻慢了下來,眼角余光齊刷刷投向脲桶——她們知道,老矮子定會來找這位見多識廣的年輕老人討教。
脲桶的祖父曾是前清秀才,家里藏著幾箱線裝書,其中《憂樂溝考》還是乾隆年間的刻本,他年輕時走南闖北,到過天南、地北,見過洋人火輪船,連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都愿與他論道,說他“胸中藏丘壑,口中有乾坤“。
老矮子找到脲桶時,老人正坐在院中老槐樹下的石凳上侍弄盆景。
那是一盆養(yǎng)了二十載的雀梅,枝干被精心修剪成虬龍盤曲之態(tài),每一根枝條的走向都暗合“龍生九子“的典故,長子囚牛喜音樂,故枝端微翹如琴身;次子睚眥好殺,故枝椏如刃。
葉片上凝結(jié)的露珠在晨光中閃爍如碎鉆,每滴露珠里都映著半個梨樹林的影子。
脲桶頭也未抬,只將一把磨得锃亮的青銅小剪刀遞過去:“幫我把那根橫生的枝椏剪掉——你看它,旁逸斜出,壞了整盆樹龍飛九天的氣韻,就像人生岔路,走偏了便失了格局?!?/p>
老矮子捏著剪刀的手微微顫抖,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喉結(jié)在布滿皺紋的脖頸間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脲伯,我。。。。。。“
他的目光落在雀梅根部那圈苔蘚上,那苔蘚綠得發(fā)黑,像是歲月沉淀的墨。
“知道你要問啥?!?/p>
脲桶打斷他的話,從腰間解下磨得發(fā)亮的煙荷包,上面繡著的“憂樂“二字已有些模糊,絲線露出底下的青布,那是用他老伴陪嫁的頭巾改的。
“昨夜里梨樹下的事,村里的狗吠聲都快把門檻咬穿了,想不知道都難?!?/p>
他劃著火柴點燃煙絲,藍(lán)灰色的煙霧在晨光中氤氳開來,如同一朵朦朧的云,煙霧中隱約可見他眼中的滄桑,“你瞅見的那女子,是汪家新婦黎杏花,嫁過來五年了,肚子還沒動靜,婆母的數(shù)落能從村頭說到村尾,連后山的石頭都聽熟了?!?/p>
老矮子驚得差點讓剪刀掉在地上,他連忙用雙手握緊,指腹抵著冰涼的青銅刀刃,那涼意順著指尖傳到心底:“汪大爺?shù)钠拍铮靠晌仪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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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那夜月光下的眉眼,竟說不出話來。
“瞧著比月宮里的嫦娥還俊,是吧?“
脲桶噴出一口煙圈,煙圈在雀梅枝葉間緩緩穿梭,如同一枚枚透明的圓環(huán),“這女子不簡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