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忌玄狐大氅的影子剛從福禧堂月洞門的雪幕里消失,消息便像長了腳的雪粒子,順著廊下積雪的縫隙滾,繞開往來的仆役,悄沒聲兒溜進(jìn)了大房柳氏住的錦榮苑。
錦榮苑的暖閣里,沉水香燃得正烈。煙絲從纏枝蓮紋銀爐里裊裊升起,先纏上梁間懸著的瑪瑙宮燈。
燈上嵌的紅寶石被暖光映得發(fā)亮,煙絲繞著燈柱轉(zhuǎn)了三圈,才慢悠悠散開,把滿室都浸在清苦又華貴的香氣里。
柳氏斜倚在鋪著孔雀藍(lán)錦緞的軟榻上,榻邊小幾上擺著一碟蜜橘,橘皮剝得整齊,堆在描金碟子里。
她指尖捏著一瓣蜜橘,晶亮的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剛要送進(jìn)嘴里,就聽見門外侍女壓得極低的回話聲。
她嘴角的笑意先漫了開來,眼尾彎成一道細(xì)弧,卻沒看侍女,只斜睨著立在一旁的吳媽媽。
吳媽媽見柳氏看過來,忙湊上前兩步,帕子在手里搓了搓,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大奶奶,您猜怎么著?方才福禧堂的小丫頭偷偷跟老奴說,二爺今兒跟老夫人吵起來了,老夫人氣得手都抖了,連那串日日摩挲的沉香佛珠都摔在地上,珠子滾得滿屋子都是呢!”
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湊到柳氏耳邊,語氣里的幸災(zāi)樂禍藏都藏不?。骸罢l能想到二爺竟是個情種?為了那個無依無靠的江孤女,連老夫人的臉面都敢駁!往后啊,這裴家的后院,怕是要更熱鬧了!”
柳氏這才把蜜橘送進(jìn)嘴里,蜜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快意。
“熱鬧才好?!彼朴平乐侔辏曇衾飵е鴰追致唤?jīng)心的算計,“母親偏心老二不是一天兩天了。雖說府里是大爺掌家,可府里的田莊、鋪子,哪樣不是先緊著老二挑?就連門口的門房,見了老二的隨從都點頭哈腰。如今他們母子生了嫌隙,咱們大房才有機會把該得的拿回來?!?/p>
吳媽媽連忙點頭如搗蒜,頭點得太急,鬢邊的銀發(fā)都晃了晃??尚χχ碱^又皺了起來,湊近柳氏身邊,聲音壓得更低:“大奶奶,話是這么說,可老奴總有些擔(dān)心。老夫人最疼二爺,這次雖說鬧得兇,可萬一老夫人氣消了,真就順著二爺?shù)囊?,認(rèn)了那個江晚寧呢?到時候母子倆和好如初,咱們之前的盤算,不就全落空了?”
這話像一盆冷水,“嘩啦”一聲澆在柳氏心頭。她捏著橘核的手指猛地一緊,指節(jié)泛白,橘核被捏得變了形,汁水從指縫擠出來,沾在錦緞軟榻上。
是啊,若老二真鐵了心護著江晚寧,母親未必不會妥協(xié)。
一旦母子和好,老二依舊是裴家的心頭肉,她這個大奶奶,依舊只能在錦榮苑里守著這點家底。
英國公府與沈家的合作,怕是也難有進(jìn)展。
“不行。”柳氏猛地坐直身子,玉鐲在腕間撞出“?!钡拇囗懀凵窭锏穆唤?jīng)心褪去,多了幾分厲色,“絕不能讓他們和好。我在裴家站穩(wěn)腳跟,沈家才會待嫣兒更客氣些。若老二占了上風(fēng),咱們的日子,還能有安穩(wěn)?”
提到女兒,柳氏的語氣軟了些,“說起來,嫣兒嫁去沈家也有一個月了?!彼D了頓,眼底掠過一絲不安,“不知道她在那邊,到底過得怎么樣?!?/p>
吳媽媽連忙笑著寬慰,上前替柳氏續(xù)了杯熱茶:“大奶奶您別擔(dān)心!上次小姐和姑爺回門,老奴看得真切。姑爺雖眼睛不好,可進(jìn)門就伸手幫小姐攏披風(fēng),吃飯時還特意把小姐愛吃的水晶肘子夾到她碟子里,多體貼?。≡僬f沈家如今多風(fēng)光?三皇子得沈貴妃扶持,勢頭越來越盛,二殿下又在江南出了岔子,京里的勛貴誰不羨慕小姐嫁了個好人家?您啊,就等著享清福吧!”
柳氏端起茶杯,指尖碰著溫?zé)岬谋冢碱^卻沒完全舒展開。她何嘗不知道沈家如今的地位?上個月裴語嫣出嫁,沈家擺了五十桌流水席,京中勛貴來了大半,紅綢從沈府大門一直鋪到街口,連宮里都賞了塊御筆題詞的“德門慶衍”匾額,那排場,讓她在誥命夫人的宴會上被恭維了半個月。
可只有柳氏隱約覺得不對。上次回門,語嫣穿著一身石榴紅的褙子,臉上笑著,眼底卻藏著幾分化不開的落寞。
提起沈府的日子,只說“婆母和善”“下人恭敬”,問及沈祈風(fēng)的日常,更是含糊其辭,如今想來,那落寞的眼神,竟像根刺似的扎在她心上,添了幾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