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婚書的寒霜,在至真園后廚那碗寡淡的清湯面里,似乎被強行咽下,沉淀為寶總眼底更深沉的冷寂。他依舊穿著培羅蒙的定制西裝,出入和平飯店,周旋于黃河路的觥籌交錯之間,但熟悉他的人,如玲子、陶陶,甚至李李,都能察覺到那份被強行壓抑的、近乎麻木的疲憊和疏離。他像一臺精密但過載的機器,維持著表面的運轉(zhuǎn),內(nèi)核卻在無聲地消耗。
而遠在楊浦倉庫的塵埃與機油味中,另一場關(guān)乎尊嚴與清白的戰(zhàn)斗,正由汪明珠獨自一人,在沉默中悄然打響。
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枯燥而繁重。汪明珠不再是那個穿著得體小西裝、坐在明亮辦公室里處理信用證的外貿(mào)白領(lǐng)。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戴著勞保手套,在堆積如山的貨物間穿梭,清點、搬運、記錄。沉重的金屬配件在她白皙的手掌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起,結(jié)成了厚厚的繭。汗水混著灰塵,在她年輕的臉龐上留下道道污痕。老范的呵斥依舊如雷貫耳,但汪明珠不再低頭,而是咬著牙,挺直腰桿,用更精準的記錄、更麻利的動作去回應(yīng)。
她心里憋著一股勁,一股足以焚毀一切屈辱的火焰。梅萍的誣陷,如同跗骨之蛆,讓她在27號抬不起頭,更讓她在寶總面前感到愧疚(她認為是自己連累了寶總)。她不甘心!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洗刷污名!
調(diào)查,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展開。她利用倉庫交接班、午休的碎片時間,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偷偷溜到倉庫角落那臺老舊的公用電話旁,撥通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她打給當初那個提供“樣品費”收據(jù)的供應(yīng)商(一家小型輔料廠),小心翼翼地詢問那張單據(jù)的細節(jié);她翻查自己離開27號前整理的交接記錄,試圖找出任何可能被梅萍篡改的蛛絲馬跡;她甚至通過菱紅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一個在印刷廠工作的遠房親戚,旁敲側(cè)擊地打聽單據(jù)偽造的技術(shù)可能性……
過程艱難而危險。每一次通話都提心吊膽,每一次翻查資料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她怕被梅萍的眼線發(fā)現(xiàn),更怕打草驚蛇。她像一只在黑暗中獨自摸索的鼴鼠,孤獨而堅定。
她的努力并非毫無收獲。那個輔料廠的老板在汪明珠誠懇的請求下,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況,并答應(yīng)幫她找找原始單據(jù)的存根(雖然希望渺茫)。更重要的是,她在一次整理舊檔案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份被遺漏的、梅萍經(jīng)手的報銷單據(jù)復(fù)印件,上面的簽名筆跡,與她記憶中那張偽造收據(jù)上的“寶隆貿(mào)易公司”字跡,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跳加速,如獲至寶!她小心翼翼地將復(fù)印件藏好。
然而,就在汪明珠艱難推進時,梅萍的毒牙再次亮出!
這一次,梅萍將矛頭對準了汪明珠的“生活作風(fēng)”。她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汪明珠在倉庫期間,還戴著“寶總送的”名貴珍珠耳環(huán)!她添油加醋地在27號散布謠言,說汪明珠“一邊在倉庫裝可憐,一邊還戴著情人的貴重首飾招搖過市”,“作風(fēng)不正,毫無悔改之心”!
謠言傳到金科長耳朵里。金科長雖然對汪明珠有所改觀,但作為領(lǐng)導(dǎo),面對這種“生活作風(fēng)”問題,壓力巨大。他不得不再次將汪明珠叫到辦公室。
“汪明珠,有人反映,你下放期間,還戴著價值不菲的珍珠耳環(huán)?是寶總送的?”金科長板著臉,語氣嚴肅。
汪明珠愣住了。珍珠耳環(huán)?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垂——那里確實戴著一副小巧的珍珠耳釘。那是菱紅店里賣的最普通的淡水珍珠飾品,菱紅看她下放辛苦,特意送給她“提提氣”的,最多值幾十塊錢!
“金科長,這耳環(huán)是菱紅姐送我的,不是什么名貴東西,就幾十塊錢……”汪明珠急忙解釋。
“幾十塊?”梅萍不知何時“恰好”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陰陽怪氣地插話,“明珠啊,儂就別謙虛了!誰不知道寶總出手大方?儂這副耳環(huán),看著就水頭足,光澤好,起碼值幾千塊吧?嘖嘖,寶總對儂真是情深義重啊,倉庫這么苦的地方,還想著給儂送溫暖!”
“梅萍!你胡說八道!”汪明珠氣得渾身發(fā)抖,“這耳環(huán)就是菱紅姐店里買的!不信你可以去問菱紅姐!可以去店里看!”
“問菱紅?菱紅跟儂什么關(guān)系?跟寶總什么關(guān)系?她當然幫儂說話!”梅萍冷笑,“至于店里?誰知道是不是寶總買了讓菱紅轉(zhuǎn)送的?明珠啊,儂就承認了吧,收點禮物也沒什么,何必遮遮掩掩呢?”
“你!”汪明珠氣得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種無中生有、指鹿為馬的誣陷,讓她感到深深的無力。
金科長眉頭緊鎖,看著汪明珠委屈的樣子,又看看梅萍篤定的神情,一時難以判斷。他揮揮手:“行了!都別吵了!汪明珠,你先回去工作!這件事,我會調(diào)查清楚!”
汪明珠含著淚,沖出辦公室。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點打在她臉上,混合著淚水流下。她漫無目的地跑著,跑進倉庫后面一個無人的角落,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為什么?為什么梅萍要這樣對她?為什么洗刷污名這么難?她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堂堂正正地工作??!
“汪明珠!儂蹲在這里做啥?!”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頭頂響起。是老范!他撐著傘,臉色鐵青地站在雨里。
汪明珠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哭!哭有什么用?!”老范的聲音依舊很大,但似乎少了些往日的刻薄,“人家說儂戴金戴銀,儂就戴了?儂耳朵上掛的是金子還是銀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哭能證明清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