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會覆滅的消息,像三伏天里一陣穿堂而過的疾風(fēng),帶著灼熱與涼意,瞬息之間席卷了上海灘的每個角落。而這股風(fēng)刮過黃河路時,留下的痕跡最為鮮明,最為生動,也最富戲劇性。這條浸泡在油煙、酒氣與欲望里的美食街,用它那永不疲倦的喧囂與霓虹,上演著新舊交替最直觀的活報劇。
清晨,灑水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戇€未遠(yuǎn)去,黃河路便已蘇醒。但與往日不同,今日的蘇醒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大病初愈后的松快與嘈雜。人們的腳步似乎都輕快了些,交談聲也響亮了幾分,眉眼間少了前些日子那種小心翼翼的窺探與揣度,多了幾分踏實的興致勃勃。
最刺眼的變化,發(fā)生在金美林門口。
那扇曾吞吐過無數(shù)豪客、見證過盧美琳最風(fēng)光時刻的鎏金銅釘大門,如今緊緊關(guān)閉,了無生氣。門上交叉貼著兩張蓋有法院鮮紅大印的封條,白紙黑字,在晨光中森然刺目。旁邊墻上,貼著一張同樣冰冷的資產(chǎn)拍賣公告,羅列著飯店內(nèi)部的桌椅、廚房設(shè)備、甚至包括那套昂貴的音響系統(tǒng)。昔日門口穿著筆挺制服、殷勤拉門的侍應(yīng)生不見了蹤影,只有幾個早起遛彎的老頭老太太,對著緊閉的大門指指點點,搖頭嘆息。
“作孽哦,說倒就倒了?!?/p>
“盧美琳那個女人,太霸道,早晚的事?!?/p>
“聽說杜紅根早就跑了,就剩她一個,還想用下作手段害人,活該!”
“看看這封條,嘖嘖,真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議論聲里,有唏噓,有幸災(zāi)樂禍,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金美林那俗艷的霓虹招牌還在,卻在白日的天光下顯得黯淡破敗,像一張褪了色的舊畫報,勉強(qiáng)貼在蕭瑟的門臉上,與整條街重新涌動起來的活力格格不入。門可羅雀,車馬無蹤,往日因“一元紅燒肉”排起的長龍景象,恍如隔世,只剩下門口一地未來得及清掃的落葉,在微風(fēng)中打著旋兒。
與金美林的死寂破敗形成慘烈對比的,是整條黃河路重燃的、甚至更勝以往的喧鬧與繁華。而這喧鬧的中心,毫無懸念地圍繞著勝利者。
至真園門口,不到上午十點,已有穿著得體的客人在耐心等候。他們并非全是來用午餐的,許多人是來“沾沾喜氣”,或者干脆就是來親眼看看,這場持續(xù)數(shù)月、震動上海灘的商戰(zhàn),最終站在舞臺中央的勝利者,究竟是何等氣象。預(yù)訂電話早已被打爆,潘經(jīng)理穿著她那身一絲不茍的套裝,站在門口,從容不迫地應(yīng)對著各方來客,臉上是職業(yè)化的微笑,眼神里卻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淡定。
“不好意思,今日午市包廂已全部訂滿,大廳也只剩兩桌小臺……您看晚市可以嗎?”
“李李老板正在會客,各位的心意我一定代為轉(zhuǎn)達(dá)?!?/p>
“感謝各位捧場,至真園還是老規(guī)矩,用心做好每一道菜,服務(wù)好每一位客人。”
門庭若市,車馬盈門。至真園的聲譽(yù),隨著麒麟會的倒塌和李李在此次風(fēng)波中展現(xiàn)出的堅韌、智慧與氣度,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這里不再僅僅是一個吃飯的地方,而成了一種象征,象征著規(guī)則、品質(zhì)和在風(fēng)暴中屹立不倒的底氣。
斜對面的紅鷺酒家,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風(fēng)貌。門口沒有扎堆的人群,也沒有喧囂的議論。林太依舊穿著她那身墨綠色的旗袍,外罩一件薄羊絨開衫,站在二樓的露臺上,慢條斯理地修剪著一盆文竹。偶爾有黑色的豪華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門口,衣著不凡、氣度沉穩(wěn)的男女下車,對門口侍者微微頷首,便徑直入內(nèi),步履從容。紅鷺的燈光似乎都比往日更加柔和內(nèi)斂,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高華。這里成了新格局下,真正頂層人物心照不宣的交際場與信息樞紐,比以往更加神秘,也更加舉足輕重。
而進(jìn)賢路深處的玲子私房菜館,則是另一番溫馨熱鬧的景象。小小的店面里坐滿了熟客,笑語喧嘩。陶陶帶著幾個兄弟,占據(jù)了靠窗最大的一張桌子,正大聲說著什么,引得眾人哄笑。芳妹和菱紅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笑開了花。
“玲子姐,恭喜恭喜!寶總這次贏得漂亮,儂也跟著揚(yáng)眉吐氣!”
“我就說嘛,好人肯定有好報!那些黑心肝的,遲早要遭報應(yīng)!”
“玲子,今朝有啥好菜?統(tǒng)統(tǒng)上來!這頓我請,慶祝慶祝!”
玲子系著圍裙,從廚房端出一盤剛炒好的油爆蝦,香氣四溢,臉上是平和滿足的笑容:“有啥好慶祝的,日子照過,飯照吃。大家吃得開心,我就開心?!?/p>
話雖樸實,但那份劫后余生的輕松與喜悅,卻感染著每一個人。這里沒有至真園的高不可攀,也沒有紅鷺的神秘莫測,有的只是街坊鄰里、朋友伙伴之間最質(zhì)樸的溫情與支持,生意好到需要提前半個月才能訂到位子。
黃河路重歸喧鬧。這喧鬧聲,觥籌交錯聲,鍋鏟碰撞聲,熟人寒暄聲,交織成一曲充滿煙火氣的交響樂。但細(xì)品之下,這曲調(diào)與往日已截然不同。以往的繁華,總繃著一根弦,透著幾分諂媚的攀附、緊張的窺探和虛張聲勢的浮華。而如今的喧鬧,則松快了許多,踏實了許多,也祥和了許多??諝饫镆廊粡浡澄锏南銡?,卻似乎少了幾分油膩的算計,多了幾分食材本身的醇厚與安心。這條街,用最直觀、最生動的方式,宣告了舊王的徹底隕落,和一個建立在新的規(guī)則、新的價值認(rèn)同之上的秩序,已然誕生。
喧囂終有盡時。深夜,當(dāng)最后一桌客人盡興而歸,伙計們打掃完大堂,陸續(xù)離去,至真園重歸寂靜。李李打發(fā)走了潘經(jīng)理,婉拒了任何人陪同的提議,獨自一人,緩緩走過空曠的大廳。高跟鞋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水晶吊燈已經(jīng)熄滅,只有幾盞壁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將她拉長的影子投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
她一步步走上樓梯,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分明。穿過長廊,推開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走入頂樓那間可以俯瞰整條黃河路的房間。她沒有開燈,徑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