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又一杯。寶總像喝水一樣灌著烈酒。他不再說話,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身體。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他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神迷離,身體開始搖晃。
“雪芝……她……她要結(jié)婚了……”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絕望。
玲子、菱紅、芳妹都愣住了。她們隱約知道寶總心里有個“雪芝”,但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更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得知她的婚訊。
“結(jié)婚就結(jié)婚唄!”菱紅心直口快,試圖安慰,“寶總,儂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何必為一個……”
“閉嘴!”寶總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震得跳了起來!他通紅的眼睛瞪著菱紅,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菱紅被他吼得一愣,隨即也來了脾氣:“我是不懂!我就懂儂現(xiàn)在這副樣子,像個壽頭(傻子)!為了個不要儂的女人,在這里買醉!儂對得起誰?對得起儂自己嗎?對得起玲子姐天天為儂操心嗎?!”
“菱紅!”玲子低聲喝止她,眼神示意她別說了。
“我說錯了嗎?”菱紅指著寶總,聲音也拔高了,“儂看看儂!黃河路上的寶總!和平飯店的寶總!多少雙眼睛盯著儂?儂倒好!為了個陳芝麻爛谷子的女人,在這里要死要活!儂就是個赤佬(笨蛋)!天底下最大的赤佬!”
“滾!你給我滾!”寶總猛地站起來,身體劇烈搖晃,指著門口咆哮道。
“滾就滾!誰稀罕看儂這副死樣子!”菱紅氣得一跺腳,拉起芳妹,“芳妹,我們走!讓他一個人在這里發(fā)瘋!”
芳妹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寶總,又看看玲子,被菱紅硬拉走了。店里只剩下寶總和玲子。
寶總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雙手用力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淚水,混合著汗水,從他指縫中無聲地滑落。那個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在黃河路上從容不迫的寶總,此刻脆弱得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玲子默默地看著他,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再倒酒。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吧臺后,拿起一塊干凈的毛巾,用溫水浸濕,擰干。然后,她走到寶總身邊,輕輕拉開他捂著臉的手,用溫?zé)岬拿恚⌒囊硪淼夭潦弥樕系臏I痕和汗水。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
寶總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著玲子近在咫尺的臉龐。燈光下,她的眉眼溫潤,眼神平靜,沒有憐憫,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無聲的包容和理解。這份沉默的溫柔,像一道暖流,悄然滲入他冰冷絕望的心田。
“玲子……”寶總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哽咽。
“嗯?!绷嶙虞p聲應(yīng)道,繼續(xù)手上的動作,“哭出來就好了。憋在心里,傷身。”
她沒有問雪芝是誰,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用行動告訴他:這里,是安全的港灣。你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做回那個會痛、會哭的阿寶。
寶總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洶涌而出。他像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依靠,將頭埋在臂彎里,壓抑了多年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屈辱,在這一刻徹底決堤。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渾身顫抖。
玲子默默地陪著他,沒有言語,只是在他哭得快要喘不過氣時,輕輕拍著他的背。時間在淚水和沉默中緩緩流淌。夜東京的燈光,昏黃而溫暖,像一個巨大的繭,包裹著這個被舊夢擊碎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寶總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低低的抽噎。酒精和情緒的巨大消耗讓他筋疲力盡,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玲子輕輕嘆了口氣。她拿來一條薄毯,小心地蓋在寶總身上。然后,她拉過一張凳子,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拿起一本舊書,就著燈光安靜地翻看起來。她沒有離開,就這樣默默地守著,如同守著一個易碎的夢。
菱紅和芳妹其實并沒有走遠,她們在弄堂口站了一會兒。菱紅氣呼呼地數(shù)落著寶總的“沒出息”,芳妹則小聲勸慰著。后來,芳妹不放心,又悄悄溜回夜東京門口,透過門縫看到玲子默默守護的身影,才拉著菱紅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