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寶總那里……”魏宏慶艱難地開口,“萬一……萬一寶總以為我……我想跑……”
“寶總那邊,等儂回來,儂自家去講。”玲子眼神平靜,語氣卻帶著強大的支撐力,“儂在玲子家宴一天,儂的債,儂的人情,玲子姐……替儂擔一點。放心去?!?/p>
一句“儂的債,儂的人情,玲子姐替儂擔一點”,讓魏宏慶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鼻子猛地一酸。他知道玲子姐的“擔一點”意味著什么。那是她豁達的信譽,是她不言自明的庇護!
“玲子姐……我……”他哽咽著,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定會回來!無論如何,我都要回來!欠寶總的錢……我一定還!欠儂們的恩情……我也一定還!”
玲子微微側身,沒有受他這一躬:“去收拾收拾。路上當心點。錢夠伐?”她示意芳妹。
芳妹立刻心領神會,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裝錢的信封:“魏老板,拿著!出門在外,總要有點錢傍身!玲子姐給你預支了一個月的工錢!”
魏宏慶看著那個信封,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滾落下來。他顫抖著手接過,緊緊地攥在手心:“玲子姐,芳妹,菱紅姐……謝謝!謝謝儂們!”
廚房里摔盆打碗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菱紅靠在廚房門框上,雙手抱胸,看著魏宏慶淚流滿面的樣子,扭過頭,嘴里嘟囔了一句:“赤佬……早點滾回來干活……”聲音不大,卻少了幾分刻薄。
魏宏慶不敢再耽擱,匆匆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揣著那筆沉甸甸的“預支工錢”,在玲子、芳妹復雜而關切的目光中,在菱紅故作不屑的注視下,推著他的二手自行車,踏上了回海寧的旅程。
買不起臥鋪,只買到了最快的硬座綠皮車。車輪碾過鐵軌,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冗長的聲響。窗外是飛速掠過的江南田野,綠意盎然,卻映不進他愁云密布的心。
父親怎么樣了?廠子到底爛到了什么地步?堂哥宏遠究竟在盤算什么?債主是不是已經(jīng)堵在了醫(yī)院或者廠門口?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會是什么?是父親垂死的囑托和責備?還是冰冷的債務文件和族人的白眼?抑或……根本就是個無法解開的死局?
他又該如何向?qū)毧偨淮?/p>
種種思緒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啃噬著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些許安穩(wěn)。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個記著債務的小本子,又想起玲子姐那句“儂的債,儂的人情,玲子姐替儂擔一點”,心中才稍稍找到一絲支撐。
是福是禍?是生是死?這條路,通向的是重生,還是更深的深淵?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了。無論是父親的病榻,還是海寧皮革廠那沉甸甸的招牌,都是他魏宏慶的……命。他避無可避,只能回去,硬著頭皮……去扛。
綠皮火車帶著滿腹心事的魏宏慶,呼嘯著駛向那個闊別已久、充滿痛苦記憶也承載著他血脈責任的海寧。窗外天色漸暗,如同他晦暗不明的歸途。
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正在前方悄然拉開序幕。
火車抵達海寧站時已是深夜。小城市的夜寂靜得嚇人,只有站臺上昏黃的燈光和寥落的身影。
魏宏慶拖著簡單的行李,獨自走在空曠冷清的街道上,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按照繼母電話里說的地址,他直接去了市人民醫(yī)院。
住院部大樓森然矗立,帶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魏宏慶循著病房號找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外的家屬等候區(qū)。那里或坐或靠著幾個人,面色疲憊而焦慮。他一眼就看到了穿著絲綢睡衣、神色憔悴的繼母,旁邊是西裝革履、正拿著手機低聲說話的堂哥魏宏遠,還有一個面熟的廠里老會計,以及幾個愁眉苦臉的遠房親戚。
繼母第一個看到他,立刻起身迎了上來,帶著哭腔:“宏慶!儂總算回來了!”
“媽……”魏宏慶低聲應道,目光越過繼母,看向他那個一向衣冠楚楚的堂哥。
魏宏遠也放下了電話,轉(zhuǎn)過頭,看到風塵仆仆、衣著普通的魏宏慶時,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審視,隨即換上一副沉痛而關切的表情:“宏慶!儂總算到了!二叔他……唉!”
其余幾人也圍攏過來,目光復雜,有同情,有探究,更多是深深的憂慮和一絲懷疑。畢竟,魏宏慶在上海折騰垮了自己的小公司,欠了一屁股債還連累明珠公司的事,在海寧這個圈子早不是秘密。
他此刻的形象——皮膚黝黑粗糙,衣服陳舊,怎么看都不像一個能擔起家族企業(yè)的樣子。
“大伯娘,宏遠哥,王會計……”魏宏慶艱難地叫了一圈人,感覺喉嚨發(fā)干,“我爸……現(xiàn)在怎么樣?”
“下午醒過一次,認得出人,就是話講不清楚,半邊身子不能動……”繼母抹著眼淚,“醫(yī)生講要看后續(xù)恢復……但是……可能……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