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走向和平飯店。大堂里依舊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值班的服務(wù)生恭敬地向他問好,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他走進電梯,按下頂樓的按鈕。電梯緩緩上升,鏡面墻壁映照出他疲憊而略顯落寞的臉。
推開套房的門,巨大的空間里一片死寂。昂貴的波斯地毯吸走了腳步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依舊卻冰冷無比的外灘夜景。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扔在沙發(fā)上,走到吧臺前,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幾塊冰。
他端著酒杯,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勾勒出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喧囂。然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玻璃罩中,看得見繁華,卻觸摸不到溫度;聽得到喧囂,卻感受不到心跳。
孤獨。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
他想起爺叔的話:“名啊利啊,看起來金光閃閃,背起來重如山?!?/p>
是啊,太重了。重得讓他喘不過氣,重得讓他……迷失了自己。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感。他放下酒杯,頹然坐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思南路小院的燈光,和玲子煮面時那專注而平靜的側(cè)影。
思南路,“玲子家宴”。小院早已打烊,一片寂靜。菱紅和芳妹早已睡下。魏宏慶也蜷縮在雜物間的小床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廚房里,一盞昏黃的燈還亮著。玲子沒有睡。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睡衣,頭發(fā)松松挽著,坐在小方桌前。桌上沒有菜,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紹興花雕,和一個粗瓷小酒杯。
她自斟自飲。動作緩慢而機械?;椟S的燈光下,她的側(cè)影顯得有些單薄和落寞。眼神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沒有焦點,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
她聽到了黃河路上的風(fēng)聲。聽到了寶總越來越響的名頭。聽到了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名字。聽到了明珠公司新工廠的機器轟鳴,聽到了至真園牌局上的刀光劍影……
她的小院,依舊寧靜。她的“家宴”,依舊一天一桌。她的生活,依舊按部就班??蔀槭裁础睦锟章渎涞模?/p>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嚨,帶來一股灼熱的暖流,卻暖不了那顆漸漸冰涼的心。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夜東京的喧囂,想起了寶總坐在吧臺邊喝酒的樣子,想起了他替她擋下麻煩時的堅定眼神,想起了他疲憊時來吃一碗面的依賴……那些畫面,如同泛黃的老照片,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帶著一種遙遠而模糊的溫暖。
如今,他站得越來越高,走得越來越遠。他的世界,是霓虹璀璨的黃河路,是金碧輝煌的至真園,是掌控風(fēng)云的牌局。而她,依舊守著這個小院,守著這方灶臺,守著一份早已被遺忘的……情愫。
她以為她放下了。以為“心安”就是一切??僧?dāng)聽到他身邊鶯鶯燕燕的消息,當(dāng)看到他意氣風(fēng)發(fā)、萬眾矚目的樣子,心底那點被她強行壓下的酸澀和失落,還是如同野草般瘋長起來。
她不是盧美琳,貪戀那虛假的面子;她也不是李李,追求那冰冷的權(quán)勢。她想要的,或許只是……一份簡單的陪伴,一個疲憊時可以??康母蹫???蛇@看似簡單的愿望,在如今的寶總面前,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呵……”玲子自嘲地笑了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舉起酒杯,對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低聲自語:“寶總……儂……還好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夜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
和平飯店套房。寶總靠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眉頭微蹙,即使在睡夢中,也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孤獨。窗外的霓虹,在他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如同一個光怪陸離、卻又冰冷孤寂的夢。
爺叔的話,如同幽靈般在他夢中回響:“名啊利啊,看起來金光閃閃,背起來重如山……”
這沉重的金山,壓彎了多少脊梁?又冰封了多少真心?在這座不夜城的霓虹深處,寶總和玲子,如同兩條漸行漸遠的孤舟,各自承載著不同的重量,在繁華與寂靜的洪流中,飄搖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