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上的最后一片薄霧,在晨光中悄然散盡,江面如鏡,倒映著陸家嘴嶄新而冷峻的天際線。這澄澈的天光,仿佛也帶著某種無情的穿透力,照向了上海灘那些昔日被重重帷幕遮掩的角落。
當梅如海的財務迷宮被徹底攻破,羅文錦的暗夜帝國轟然倒塌,麒麟會這艘巨輪的最后一塊甲板,也開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這塊甲板,便是那位始終以風雅示人、作為麒麟會與某些不可言說力量之間最隱秘橋梁的“白手套”,宋云鶴。
梅如海在審訊室里的崩潰,如同一棵被砍倒的大樹,其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可避免地牽扯出了深埋其下的宋云鶴。那些經(jīng)由梅如海精心做賬、通過復雜如迷宮的離岸通道流轉(zhuǎn)的利益輸送;那些以“藝術贊助”、“項目咨詢”為名,實則為特定人物或家族進行財富洗白的隱秘交易;以及宋云鶴利用其超然地位和在文化界的深厚影響力,為麒麟會某些游走于政策邊緣甚至明顯越界的項目“穿針引線”、施加影響的陳年舊事……一樁樁,一件件,不再是圈內(nèi)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是化作了調(diào)查卷宗上一行行冰冷確鑿的文字、一筆筆清晰可查的資金流水。
與梅如海賬簿上赤裸裸的數(shù)字犯罪、羅文錦夜總會里的血腥暴力不同,宋云鶴的問題,更像是一種精致的腐朽。它包裹在名家字畫、古董珍玩、高雅沙龍和學術研討會的華麗外衣之下,滲透在看似合規(guī)的審批流程與看似公允的專家論證之中。他從不親手沾染銅臭,只是恰到好處地“引薦”;從不直接索要好處,只是對某些“藝術項目”表現(xiàn)出“濃厚的個人興趣”。他是麒麟會這套權力與資本共舞游戲中,最優(yōu)雅、也最關鍵的舞伴,是那層將赤裸交易粉飾成“合作共贏”的鎏金。
然而,當風暴來臨,這層鎏金便在法律的強光下迅速褪色、剝落。相關部門組成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帶著梅如海提供的線索和查獲的如山鐵證,很快便找上了門。不再是往日那種帶著幾分客氣、甚至有些仰慕的拜訪,而是公事公辦的約談、嚴肅的詢問。
位于法租界僻靜處、那間曾是滬上頂級風雅之所的“云鶴齋”私人畫廊,驟然變得門庭冷落。往日里,這里豪車云集,名流絡繹不絕,空氣中彌漫著雪茄、咖啡與油畫顏料的混合香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窮丁。如今,厚重的橡木大門多數(shù)時間緊閉,門前的落葉也無人打掃,透著一股蕭瑟。偶爾有車輛停下,下來的也是面色凝重的調(diào)查人員。那些曾經(jīng)與宋云鶴把酒言歡、稱兄道弟的顯貴名流,此刻唯恐避之不及,電話不接,邀約不應,仿佛“宋云鶴”這三個字成了最致命的瘟疫。
宋云鶴起初還試圖維持最后的體面。他依舊穿著熨帖的定制中山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在接受問詢時,言辭謹慎,引經(jīng)據(jù)典,試圖將那些交易解釋為“正常的文化交流”與“市場化的商業(yè)合作”,甚至搬出某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名號,暗示其行為的“合規(guī)性”。他動用了積攢多年、自以為固若金湯的某些高層人脈,試圖進行“斡旋”。然而,在此風口浪尖,面對確鑿的證據(jù)和自上而下的嚴查決心,所有的“情面”和“關系”都失去了魔力。電話那頭,以往熱情的聲音變得公事公辦,甚至直接轉(zhuǎn)為忙音。他那只精心編織、保養(yǎng)了數(shù)十年的“白手套”,已然被證據(jù)的污泥沾染,徹底褪色、僵硬,再也無法起到任何緩沖或保護的作用。
他獨自坐在空曠的畫廊里。巨大的水晶吊燈沒有打開,只有幾盞射燈孤寂地照亮著墻上那些價值連城的畫作。倫勃朗畫中人物深邃的眼神,仿佛在嘲弄地看著他;明代青花瓷瓶溫潤的光澤,映照出的卻是他日漸憔悴的臉龐。空氣中不再有談笑風生,只剩下死寂,以及一種名為“失勢”的、冰冷刺骨的氣息。他摩挲著手中那對盤得油光锃亮的核桃,清脆的碰撞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他意識到,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那個介于廟堂與江湖、藝術與資本之間的獨立王國,已然從內(nèi)部開始瓦解。風雅,在絕對的權力與法律的審視下,不堪一擊。
最終的決定來得很快。一個細雨蒙蒙的下午,幾輛黑色的公務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云鶴齋”門口。調(diào)查人員出示了正式的法律文書。沒有激烈的沖突,沒有失態(tài)的咆哮,宋云鶴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他只是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筆挺的衣領,深深地看了一眼畫廊里他耗費半生心血收集的珍品,目光復雜,有留戀,有悔恨,或許還有一絲解脫。然后,他配合地伸出手,任由冰冷的手銬鎖住那雙曾經(jīng)只與古玩、畫筆打交道的手腕。他被兩名工作人員一左一右?guī)щx了畫廊,背影在雨幕中顯得有些佝僂,往日那種揮灑自如的名士風范,蕩然無存。
緊隨其后,“云鶴齋”被依法查封。蓋著紅色印章的封條,交叉貼在了那扇象征著他一生榮耀與地位的橡木大門上。畫廊內(nèi),那些曾經(jīng)被無數(shù)人贊嘆、覬覦的名畫、古董、瓷器,不再是無價的藝術品,而是作為涉案財物,被一一清點、貼標、封存,等待它們的,將是漫長的司法程序和最終的拍賣易主。風雅之地,頃刻間淪為罪證現(xiàn)場。
宋云鶴的失勢與倒臺,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其個人的罪與罰。它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那個試圖將權力尋租包裝成“雅賄”、將利益輸送美化為“知遇之恩”的舊式政商勾結模式的臉上。它宣告了,那種依靠所謂“潛規(guī)則”、“關系網(wǎng)”和“白手套”來維系灰色利益鏈條的時代,在上海灘,已經(jīng)徹底行不通了。麒麟會試圖構建的、依附于權力、游走于灰色地帶、以“風雅”掩蓋“銅臭”的商業(yè)模式,最終破產(chǎn)。這塊最后、也最華麗的遮羞布,被無情地扯下,露出了下面不堪入目的真實。
隨著宋云鶴這只“白手套”的褪色與失勢,麒麟會這個曾經(jīng)在上海灘翻云覆雨、不可一世的資本巨鱷,其核心領導層——巫醫(yī)生的謀略、梅如海的財務、羅文錦的暴力、宋云鶴的權杖——已然被連根拔起,徹底分崩離析。一個時代,伴隨著畫廊大門的最終緊閉,正式落下了帷幕。
黃浦江水依舊奔流,只是水面上映照的,已是全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