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步走上樓梯,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分明。穿過長廊,推開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走入頂樓那間可以俯瞰整條黃河路的房間。她沒有開燈,徑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黃河路的霓虹尚未完全熄滅,勾勒出街道蜿蜒的輪廓。對面金美林一片漆黑,像個巨大的空洞。而近處,至真園自身的燈籠在夜色中散發(fā)著溫潤的光,紅鷺酒家?guī)咨却皯暨€透出隱約的光亮,更遠(yuǎn)處,零星燈火點綴著沉睡的民居。整條街沉浸在一種大戰(zhàn)過后、疲憊而滿足的寧靜里。
白日里巨大的勝利帶來的短暫興奮與忙碌,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心底深埋的、更為復(fù)雜洶涌的情感河床。十年的光陰,三千多個日夜的隱忍、掙扎、恐懼、期待、算計、堅守……像默片一樣在她腦海中飛速掠過。最后,定格在十年前,深圳那個冰冷咸腥的海邊,那個決絕孤獨的背影,和手中這塊被海水侵蝕得斑駁的舊表。
她下意識地,從貼身西裝內(nèi)袋里,再次掏出那塊用軟鹿皮包裹的腕表。冰涼的金屬觸感,瞬間擊穿了所有偽裝的平靜,將她狠狠拽回那個絕望的雨夜。她仿佛又聽到了海浪咆哮,感到了指尖觸及他最后體溫時的顫栗,看到了他消失在漆黑海面時,那抹比夜色更深的絕望。
十年了。
她從那個只能握著殘表無助哭泣的女孩,變成了今日執(zhí)掌至真園、在黃河路乃至上海灘都擲地有聲的李李老板。她戴過無數(shù)面具,周旋于各色貪婪、虛偽、狠毒的面孔之間,將所有的愛戀、悲傷、憤怒與孤獨,深深埋藏在冰冷的表情與精準(zhǔn)的計算之下。支撐她的,唯有胸中那團(tuán)名為“復(fù)仇”的、日夜灼燒的火焰。
如今,火熄了。麒麟會土崩瓦解,巫醫(yī)生銷聲匿跡,梅如海銀鐺入獄,羅文錦亡命天涯……a先生的公道,她終于替他,也替自己,連本帶利地討了回來。執(zhí)念已了。
可是,為什么心里空蕩蕩的?像被掏走了一塊最要緊的支撐,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上眼眶,迅速積聚,模糊了窗外璀璨又寂寥的燈火。起初只是無聲地滑落,一滴,兩滴,順著她光滑的臉頰,滾落到下頜,滴在她緊握著舊表、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那微涼的濕意,仿佛打開了某個閘門。
壓抑的抽泣聲從喉嚨深處溢出,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她猛地咬住下唇,想將那洶涌的悲慟堵回去,卻徒勞無功。十年積壓的委屈,獨自面對明槍暗箭的恐懼,無人可訴的孤獨,對逝去愛人無時無刻的思念,以及此刻大仇得報后巨大的虛空與釋然……所有復(fù)雜到極致的情緒,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玻璃窗,緩緩滑坐到地上。緊緊攥著那塊舊表,貼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與過往唯一的、最后的聯(lián)系。她將臉埋入膝蓋,終于放棄了所有抵抗,任由自己沉溺在這場遲到了十年的、徹底的情緒崩潰之中。壓抑的抽泣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最終化作了窗外夜色也掩蓋不住的、嘶啞而痛徹的放聲痛哭。
哭聲在空曠的頂樓回蕩,充滿了悲愴,也充滿了釋放。她哭逝去的愛人,哭他未竟的理想與冰冷的結(jié)局;哭艱難的十年,哭每一個戴著面具、無法安眠的夜晚;哭自己失去的青春、情感與單純;也哭此刻終于卸下的、那副名為“復(fù)仇”的沉重枷鎖。
淚水洶涌,仿佛要流盡這十年間所有不敢流、不能流的眼淚。它們沖刷著臉上精致的妝容,也沖刷著心底積郁太久的郁結(jié)與悲傷。這哭聲,是祭奠,是告別,也是一場漫長寒冬后,凍土之下生命力的痛苦萌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疲憊的抽噎。窗外,東方天際已露出了一絲極淡的魚肚白,黑夜即將過去。
李李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妝容盡毀,眼睛紅腫,但那雙總是過于冷靜、甚至帶著幾分寒意的眼眸,此刻卻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清澈,清澈得映出了窗外那抹即將到來的晨光。她松開緊握的手,那塊舊表靜靜躺在掌心,斑駁的表盤對著漸亮的天光,指針依舊固執(zhí)地停在過去的某一刻。
但時間,終究是向前走的。
她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冽的空氣,肺部有些刺痛,卻格外清醒。她用手背,有些粗魯?shù)啬ㄈツ樕系臏I痕,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然后,她撐著冰冷的玻璃,慢慢站起身。雙腿有些發(fā)軟,但脊背卻挺得筆直。
她再次看向窗外。黃河路在晨曦中顯露出朦朧的輪廓,嶄新的一天即將開始。金美林的廢墟還在那里,但已不能再對她構(gòu)成任何威脅。至真園的燈籠在漸亮的天光中顯得有些暗淡,但很快,它又將迎來新的客人,新的故事。
她低頭,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舊表,指尖輕輕撫過那停滯的秒針,然后,極其慎重地,將它重新用軟鹿皮包好。這一次,她沒有再貼身放入內(nèi)袋,而是走到角落那個屬于她的紫檀木首飾匣前,打開,將那個小小的、包裹著過去與傷痛的鹿皮包,輕輕放了進(jìn)去,合上蓋子。
“咔噠”一聲輕響,像是一個句點。
她轉(zhuǎn)過身,面向窗外越來越亮的天空,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和衣衫。臉上淚痕已干,眼神平靜,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深處燃著一簇小小的、屬于她自己的、而非為仇恨驅(qū)動的火焰。
她知道,哭過了,祭奠過了,告別過了。麒麟會的時代已經(jīng)落幕,a先生的舊債已經(jīng)清償。而她李李的人生,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為別人而活的寒冬之后,終于,要為自己,真正地開始了。
晨光,徹底撕裂了黑暗,毫無保留地灑滿了黃河路,也透過玻璃窗,照亮了房間,照亮了李李挺直的背影和那雙望向未來的、清澈而堅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