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風在屋檐下打了個轉,吹得門縫里的草屑輕輕一跳。艾琳已經站在廚房外的石階上,鞋底壓著晨霜,腳踝處的布巾裹得緊實,走路時微微拖著左腿。她沒再貼墻根走,而是筆直立在門前,雙手交疊于腹前,像昨日回廊訓練結束時那樣站定。
門從里面拉開,木軸吱呀一聲,冷氣混著油煙涌出。廚師站在門口,圍裙油亮,手里拎著一把鐵鉗。他沒說話,只朝灶臺邊一指——水桶滿著,菜筐堆了半人高,蘿卜、土豆、洋蔥散在里面,泥沾得厚。
艾琳低頭進去,裙擺掃過門檻。她在水桶前蹲下,袖口挽到肘部,伸手抓起一把蘿卜。水是昨夜換的,冰得刺骨,指尖剛浸進去就泛白。她咬住下唇內側,用力搓洗泥土。指甲縫里塞進碎泥,她不摳,只加快動作。第二筐換成土豆時,手背擦過桶沿,舊傷裂開一道小口,血絲浮在水面,轉瞬被攪散。
灶膛還冷著,她起身抱柴。干草藏在灶后角落,濕柴堆在門外。她先挑細枝,再翻出幾段松節(jié),碼在爐口。劃火鐮三次,火星落在草絨上,冒煙不起火。第四次,她把草團捏緊些,吹氣緩而勻,直到一點橙紅亮起,順著松油爬開?;鹧娣€(wěn)住后,她添上粗柴,退后兩步,袖子抹去額角薄汗。
廚師這時才走近灶臺,掀開大鍋蓋,熱氣撲臉。他往鍋里舀水,回頭看見艾琳的手正從水桶抽出,指節(jié)發(fā)紫,掌心皺得發(fā)白。
“切菜?!彼觼硪话训叮湓诎赴迳袭?shù)囊豁憽?/p>
刀比她家用的重,刃口厚。她左手按住洋蔥,右手落刀。第一片切歪,卡在中間;第二片太厚,邊緣帶芯。第三顆開始,她放慢,回憶母親在田頭說過的話:“慢就是快,刀聽手,手聽心?!彼辉倏吹朵h,只盯著洋蔥皮層剝開的紋路,一刀接一刀,薄厚漸勻。
切到第五顆,眼睛開始發(fā)熱。淚珠滾下來,她不抬手擦,任其滑入嘴角,咸澀。廚師路過時瞥了一眼,見她案上切片齊整,無碎末,便只說了句:“不是讓你哭,是讓你干活?!?/p>
她點頭,喉頭動了一下,繼續(xù)切。
中午沒有鐘聲,也沒有人喚她停。鍋里的湯熬著,她轉去淘米,三筐糙米過水五遍,直到盆底無沙。接著揉面團,面粉撲在案上,她用掌根推壓,手腕酸脹,肩背僵硬如石。中途想喝一口水,抬頭見廚師正盯著灶火,她又低下頭,繼續(xù)揉。
下午搬菜窖的白菜,一筐二十斤,來回六趟。最后一次上臺階,左腳踩空,膝蓋磕在石棱上。她沒倒,扶住墻,慢慢直起腰,把最后一筐推進地窖口。出來時,廚師正在清點工具,見她褲膝沾泥,也沒問。
太陽偏西前,她把所有任務做完。菜洗凈碼好,灶臺刮凈無渣,刀具擦干歸架,連柴堆都重新整過。她站在原地,等下一個指令。
廚師繞著廚房走了一圈,腳步緩慢。他在她面前停下,盯著她包著布條的指尖,又看了看案板上的切菜成果。片刻后,他轉身走進里間,端出一只陶碗,盛著半碗溫湯,遞過來。
艾琳沒立刻接。她先把雙手在圍裙上擦凈,才接過碗。湯是剩的肉汁兌水,浮著幾點油星,熱氣撲在臉上。她低頭啜了一口,小心咽下,沒發(fā)出聲音。
“明日還來?!彼f完,轉身進了里間,門關上。
她捧著碗,站在灶臺旁。湯喝到一半,手抖了一下,一滴落在鞋面,洇開個深點。她放下碗,用袖口輕輕擦鞋,動作細致。然后將空碗擱在臺角,離灶口三寸遠,不礙事也不顯突兀。
窗外天色沉成灰藍,廚房燈未熄,灶心余火微紅。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單薄卻挺直。腳踝隱隱作痛,手指蜷縮時有拉扯感,但她沒坐下,也沒靠墻。雙手垂在身側,掌心向上微凹,像在承接什么。
遠處傳來晚禱鐘聲,低沉兩響。廚房外的腳步聲漸稀,唯有灶膛里一根柴斷裂,噼啪輕響。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凝了一粒細汗,墜著不肯落。
廚師的門又開了條縫,他探身出來,看了她一眼,眉頭微動。
“你還站這兒?”說完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