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的笑戛然而止,酒意瞬間醒了一大半,抬眸對上元淼的眼睛,只覺說不出的奇怪。
前世,她從未看過元淼喝醉,更不曾聽她與自己言及朝政以外的事情。她和元淼之間,雖有欣賞卻未深交,忽然聽她問出此等問題,流螢下意識(shí)逃避,甚至對元淼這個(gè)人都有了幾分抗拒。
冷酒暖炭中,二人之間一瞬沉默,流螢未答元淼問話,只伸手將面前酒杯推遠(yuǎn)了一點(diǎn),“元主簿喝多了?!?/p>
元淼搖頭,雙眼卻已經(jīng)開始迷離,像看什么奇異的東西一般看著流螢,半晌沒開口,仰脖干了杯中酒。
酒杯“砰”地一聲敲在桌上,桌上燭火都隨之一晃。流螢皺眉,卻見元淼眼睛里燃著一雙火苗,比桌上燭燈火苗更鮮紅,躍動(dòng)著逼近自己。
元淼的臉靠過來,眼看很近,又突然停下,只靜靜看著自己。氣氛一時(shí)有些奇怪,流螢皺眉,思慮要不要開口讓元淼回房休息,沒等開口,就見元淼起身告辭,還不忘將她提來的酒壺帶走,“夜深了,許少尹歇息吧?!?/p>
話說到一半,元淼就這么沒頭沒尾地走了。流螢送她出門,回屋后看著桌上燭火忽覺心煩,熄了燈坐在桌邊,靜默中,或許酒意還未全然散去,流螢垂眸,又想起裴瓔。
上一次與公主同飲,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若非刻意回想,就快要忘記了。
前世死前,她與裴瓔其實(shí)已相見甚少。一整年,兩人見面不過三四次,每每相見也是不歡而散,見一面氣三月,不如不見。
十二年相伴,她們之間摻雜太多,不知是愛久生厭,還是假戲真做,本來說好做戲決裂的兩個(gè)人,竟當(dāng)真一日更比一日冷淡。
她怨裴瓔行事狠厲,見死不救,裴瓔氣她里外不分,天真愚蠢。起初流螢都可退步,只要公主所愿能成,她什么都可做??呻S著元淼入獄,黃程郁郁,再到衛(wèi)泠離京,流螢惶惑,已不知自己所做究竟是對是錯(cuò)。
人生終不似初見,落花盡頭只剩遺憾。衛(wèi)泠離京,成了壓垮彼此的最后一根稻草。
流螢記得,衛(wèi)泠離京那一夜,自己去過啟祥宮,想要見裴瓔一面。秋夜蕭瑟,啟祥宮大門外落葉紛紛,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云瑤出來傳話時(shí),她整個(gè)人幾乎被落葉埋住。
裴瓔不肯見她。深秋風(fēng)涼,二公主在啟祥宮與莊語安溫酒夜話,自是沒有功夫聽自己說那些求情廢話。
自那以后,她再?zèng)]見過裴瓔。再后來,便是隆冬雪夜,收到裴瓔派人送來書信,邀她赴死。
前世中傷猶然在目,流螢突然冷的厲害,像在積雪里躺了整夜,從頭到腳都冷到發(fā)顫,強(qiáng)撐著艱難起身摸索到床邊,和衣而臥,整個(gè)人縮在冬被里,卻仍不覺暖。
這一夜睡得很艱難,前世畫面好似夢魘,怎么也揮不散。半夢半睡中,唯有裴瓔的臉越發(fā)清晰,寒冰凝結(jié)的一雙眼,死死盯著自己。
須臾,有血從那雙眼里流出來,潺潺不盡。流螢夢中驚起,看見外間天色青黑,薄光照進(jìn)窗扇,將明未明之際,再睡也是睡不下了。
這日午后,流螢和元淼一起被傳召正殿面圣。用藥過后,陛下氣色好轉(zhuǎn)不少,雖隔著床帷,但流螢已能明顯聽出來,陛下說話不似前夜那般虛弱,就連在旁侍奉的徐總管都眉目和善不少。
只是一番夸贊后,受賞的只有元淼一人。流螢跪在殿中,始終低頭,聽到陛下讓元淼先退下,又命自己上前些。
流螢近前,跪在御榻下方,隔著床帷聽到陛下開口:“你是云度身邊的人,這一番有功,朕便替你做主,記在云度頭上吧?!?/p>
流螢跪地俯首,聽清了陛下話中之意:她是二公主的人,即便有功也難受賞,陛下所言記在二公主頭上,不過是輕輕揭過。
大殿下與二殿下相爭,陛下一面放縱,一面制衡。凡兩位殿下心腹,幾乎都只擔(dān)些閑職,流螢如此,太常院太祝舒榮亦是。
也因此,大殿下需要元淼,二殿下需要……需要一個(gè)為她所用的流螢。
流螢心知肚明,恭敬回話,同二公主劃清了界線:“回陛下,微臣昨夜冒死獻(xiàn)藥只為陛下凰體康健,并無私心求功。微臣十歲入宮,曾為二公主伴讀,現(xiàn)任職天官院,所司所求唯社稷、唯圣心耳。天家骨肉至親,萬死不敢妄攀,但知盡忠職守,余者不敢有思,亦不敢有求?!?/p>
這話說的如此重,言辭盡表純臣之意,御榻上一時(shí)沉默,似在思索。
徐元侍立在旁,聞言俯身同陛下說了幾句。流螢始終跪地俯首,不知過了多久,耳里聽見有人近前來的聲音,是徐總管。
“陛下累了,許大人先請回吧。大人此番功高,陛下休養(yǎng)后會(huì)再召論功的?!?/p>
流螢叩謝圣恩,恍恍惚惚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