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初春,是隨著紅星機床廠子弟小學(xué)操場上的冰棱一起化開的。陳遇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手里的鉛筆在算術(shù)本上沙沙作響,窗外屋檐滴下的水珠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水泥地,像在為他寫字伴奏。黑板上的日歷翻到了二月最后一天,老師用紅粉筆圈出的“開學(xué)摸底考”幾個字格外醒目。
“陳遇,這道題你會嗎?”同桌王小胖用胳膊肘輕輕碰他,手指著本子上那道“25+38”的算術(shù)題。陳遇點點頭,接過王小胖的鉛筆,在草稿紙上寫下豎式:“你看,個位5加8等于13,寫3進1;十位2加3再加進的1等于6,所以是63?!蓖跣∨值蓤A了眼睛,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袋:“原來要進位!我老是忘了加那個1!”
下課鈴響時,陳遇收拾好書包,特意把鉛筆盒里的橡皮擺正——那是父親用工廠廢料削的,形狀不太規(guī)整,卻擦得干凈。前世他總羨慕同學(xué)買的香橡皮,現(xiàn)在卻覺得這塊帶著父親指紋的橡皮比什么都珍貴。
“陳遇!快來看!”莉莉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她正趴在宣傳欄前,手指著玻璃窗里一張紅紙公告,“縣里百貨大樓來了新貨,有尼龍線!”
陳遇擠過去,看見公告上寫著“新到上海產(chǎn)尼龍漁線,強度高、不打結(jié)、不易斷”,下面還畫了卷淡綠色的線軸,旁邊標(biāo)著價格:兩元五角。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前世他第一次用尼龍線釣魚,是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那順滑的手感和堅韌的強度,讓他再也看不上家里的棉線??涩F(xiàn)在……
他摸了摸棉襖口袋里那個小布包,里面裝著春節(jié)的壓歲錢——整整兩元,是父親熬夜加班、母親省吃儉用才攢出來的。還差五角錢才能買上那卷尼龍線。
回家的路上,莉莉還在興奮地說著尼龍線:“我爹說尼龍線比棉線強多了,不會吸水變重,也不會被太陽曬脆!”陳遇低著頭,塑料涼鞋踢著路邊的石子,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知道父親為了給他做七星漂,半夜在煤油燈下挑鵝毛;知道母親為了給他縫護腕,手指被針扎了好幾次。要是現(xiàn)在開口要錢買尼龍線……
晚飯時,母親做了白菜燉粉條,特意往陳遇碗里多夾了幾片五花肉?!奥犝f百貨大樓來了尼龍線?”父親突然開口,筷子在碗邊頓了頓,“廠里老張今天去買了一卷,說確實好用?!标愑霭秋埖膭幼髀聛?,喉嚨里像堵了粉條。
“我……我就看看?!彼÷曊f,不敢看父親的眼睛。
夜里練拋竿時,陳遇有些心不在焉。紅棉線又一次纏在導(dǎo)環(huán)上,他煩躁地扯著線結(jié),鵝毛梗被拽掉了一小撮絨毛。父親蹲下來幫他解線,煤油燈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尼龍線是好?!备赣H突然開口,手指靈巧地解開死結(jié),“不打結(jié),不吸水,拋起來順溜?!彼呀忾_的線重新繞回繞線器,聲音很輕,“但你看河溝里的魚,它們分得清你是用尼龍線還是棉線釣的嗎?”
陳遇愣住了。他想起前世沉迷買裝備的日子——從竹竿換到碳素竿,從棉線換到進口尼龍線,釣不到的魚還是釣不到。
“釣技在心,不在線?!备赣H拍拍他的肩,起身往屋里走。煤油燈的光暈里,陳遇看見父親工裝肘部的補丁又磨薄了一層。
第二天放學(xué),陳遇拉著莉莉直奔百貨大樓。玻璃柜臺里,淡綠色的尼龍線軸像翡翠一樣誘人。售貨員拿出樣品讓他摸——光滑、堅韌,輕輕一扯就能彈出清脆的聲響。
“買嗎?”莉莉小聲問,“咱倆的壓歲錢湊一起剛好夠?!?/p>
陳遇盯著線軸看了很久,突然搖頭:“不買了?!?/p>
回家的路上,他用那兩元錢去供銷社稱了半斤水果糖——母親愛吃的大白兔,父親常買的山楂丸,還有給莉莉的橘子軟糖。剩下的五分錢,他買了張紅紙,請門口寫春聯(lián)的老先生寫了四個字:
功不唐捐
他把字貼在了繞線器上。傍晚練拋竿時,紅棉線在夕陽下閃著柔和的光,每一次拋投都帶著篤定的力度。線還是會纏,漂還是會偏,但他不再著急——尼龍線或許能讓他拋得更遠,但只有手上的功夫,才能讓魚竿真正長進心里。
那天夜里,陳夢見自己站在春天的河溝邊。手里的竹竿拋出去,紅棉線變成一道光,七星漂落在水中央,蕩開的漣漪里都是大白兔奶糖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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