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些。冰雪消融,萬物復蘇的跡象已然明顯,但位于北方的省城,早晚依舊帶著料峭寒意。然而,在省城第一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樓層的走廊里,一種焦灼而熾熱的氣氛,卻足以驅散任何物理上的寒冷。
時間已近黃昏,夕陽的余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光影。產(chǎn)房門外,或坐或站,聚集了一群人。為首的陳遇,如同標槍般直直地立在產(chǎn)房緊閉的門前,平日里在商場上揮斥方遒、面對國際巨頭打壓也面不改色的沉穩(wěn),此刻早已蕩然無存。他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目光死死盯著那扇隔絕了內外世界的門,仿佛要將它看穿。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濕冷的汗。里面偶爾傳出的、被門板阻隔而顯得模糊的聲響,都讓他的心臟隨之狠狠一揪。
“哎喲,我這心吶,也跟著七上八下的……”毛鳳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手緊緊攥著身邊趙梅的胳膊,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偷偷抹過眼淚。她伸著脖子,不住地往產(chǎn)房方向張望,嘴里低聲念叨著,“莉莉進去都好幾個鐘頭了,怎么還沒消息……可千萬別受什么罪啊……”
趙梅雖然同樣心急如焚,但性格相對更穩(wěn)一些,她反手拍拍毛鳳英的手背,聲音帶著安撫,卻也透出掩飾不住的緊張:“親家母,別急,別急,生孩子是得花時間的。莉莉身體底子好,孕期也一直注意,肯定順順利利的?!痹掚m這么說,她自己的腳尖也無意識地在地面上輕輕點著,暴露了內心的焦灼。
陳平和王小虎的父親站在一起,兩個老哥們兒倒是沒怎么說話,只是不停地抽著煙(盡管墻上明確貼著禁煙標識,但此刻也無人有心追究),煙霧繚繞中,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牽掛和那份屬于父輩的、不善表達的擔憂。陳平深吸一口煙,吐出濃濃的煙霧,低聲對王父道:“這比當年我在廠里帶隊攻克技術難關還熬人……”
王父深有同感地點頭:“誰說不是呢?虎子當年生的時候,我在產(chǎn)房外頭,感覺比掄一天大錘還累心?!?/p>
林國棟獨自站在稍遠一點的窗邊,望著樓下漸漸亮起的燈火,背影顯得有些孤獨。女兒正在里面經(jīng)歷人生最重要的關口之一,他這個做父親的,恨不能以身相替。聽到親家母們的對話,他轉過身,努力想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嘴角扯了扯,卻終究沒能成功,只是啞聲對陳遇說:“小遇,你也坐下歇會兒,這么站著也不是個事。”
陳遇仿佛沒聽見,依舊一動不動地釘在原地。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產(chǎn)房之內。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shù)畫面:童年時那個扎著羊角辮、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著“遇哥哥”的小林莉;中學時代燈下并肩復習,少女纖細的手指指著課本上的難題;前世離婚時,她拖著行李箱決絕離開的背影,那眼中深深的失望與疲憊;重生后,兩人在紅星廠破敗車間里重逢,她眼中重新燃起的信任與光芒;省質檢院對決前夜的相互鼓勵;德國萊茵河畔攜手同游的溫馨;婚禮上,她身著潔白婚紗,對他展露的、比陽光還璀璨的笑容……以及這幾個月,她日漸沉重的身子,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時,臉上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光輝。
愧疚、慶幸、深愛、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即將為人父的巨大責任感和莫名的恐慌,如同洶涌的潮水,反復沖擊著他的心房。他欠這個女人的,太多太多了。前世混賬,辜負了她最好的年華。這一世,他拼盡全力,終于將她重新?lián)砣霊阎?,給了她事業(yè)上的并肩,給了她一場盛大的婚禮,可當真正面臨新生命降臨的這一刻,那種害怕她承受痛苦、擔憂任何一絲意外的恐懼,竟如此真切而強烈。
“莉莉……你一定要平安……”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每一個細胞都在祈禱。
“遇哥,喝口水吧?!蓖跣』⒉恢螘r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瓶擰開了蓋的礦泉水,遞到陳遇面前。他看著陳遇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黝黑的臉上滿是感同身受的關切,“俺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跟貓抓似的,可你這么干站著,莉莉姐知道了也得擔心。蘇婷說了,女人生孩子是得費些功夫,但醫(yī)生都在里頭,肯定沒事!”
毛蛋也湊過來,難得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臉,用力拍了拍陳遇的肩膀:“遇仔,穩(wěn)??!你可是咱們的主心骨!我干兒子……或者干閨女,還等著你這個爹出去第一眼看到他呢!”他試圖用玩笑緩解緊張氣氛,但效果甚微。
孫宇、李文博、周凱、張偉等人也都安靜地守在周圍。孫宇推了推眼鏡,想從醫(yī)學或生物學角度分析一下順產(chǎn)的過程和安全性,但看到陳遇那副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將手里拿著的一本關于新生兒護理的書攥得更緊。周凱則不停地看表,又看看產(chǎn)房方向,嘴里小聲嘀咕著:“怎么還沒動靜……這要是在拍電影,這時候該有背景音樂了……”被張偉用眼神制止。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的氣氛愈發(fā)凝重。每一秒都像是被無限拉長,煎熬著門外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突然,產(chǎn)房的門從里面被推開一條縫,一位戴著口罩的護士探出頭來。
剎那間,以陳遇為首,所有人都如同被按了開關一樣,“呼啦”一下全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急切問道:
“護士!怎么樣了?”
“我女兒(兒媳)還好嗎?”
“生了嗎?”
護士似乎早已習慣這種場面,語氣平穩(wěn)但語速較快地說:“家屬別急,產(chǎn)婦情況穩(wěn)定,宮口開得差不多了,正在配合醫(yī)生用力。孩子胎心正常,就是產(chǎn)婦體力消耗有點大,我們給她補充了能量。再堅持一下,應該快了?!彼哪抗庠谌巳褐袙哌^,最后落在明顯是孩子父親的陳遇身上,“家屬,尤其是爸爸,保持鎮(zhèn)定,給產(chǎn)婦信心?!?/p>
說完,不等眾人再問,護士便迅速縮回頭,關上了門。
門重新關上,留下門外一群人心跳如鼓。情況穩(wěn)定,胎心正?!孟⒆屗麄兩陨运闪丝跉?,但“體力消耗大”、“再堅持一下”又讓剛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陳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走到墻邊,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墻壁上,試圖用那一點涼意驅散腦中的混亂和身體的躁動。他知道,此刻他任何的慌亂,都是對里面正在為他、為這個家拼盡全力的林莉的一種辜負。
“莉莉,加油……我就在外面陪著你……我們都在……”他閉上眼,在心中一遍遍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