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一個嶄新的不銹鋼餐盤。里面盛著大半格晶瑩的白米飯,旁邊分著兩格菜:一葷是幾塊油亮深紅的本地老臘肉炒土豆塊;一素是拌著油辣椒的涼拌野山筍干和蕨菜梗。然而,決定性的瞬間來自打菜師傅額外淋上的一勺深褐色、濃稠粘膩的湯羹——酸菜洋芋湯。這是大涼山深處最常見、最當(dāng)家、蘊藏著樸素生存智慧的下飯菜。
那混合著發(fā)酵酸菜與臘肉油脂的濃烈氣味,像一只粗糙油膩的無形大手,猛地攥住了蘇瑤纖細(xì)的呼吸。當(dāng)那份沉甸甸的不銹鋼餐盤遞到她手上時,實物的沖擊遠(yuǎn)比氣味更令人崩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仿佛被死死堵住,惡心感直沖頂門。
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在她極度不適的視野里,餐盤中黃綠交雜的涼拌山野菜,扭曲成了雨后爛泥溝里漂浮的腐敗苔蘚;那勺深褐色、粘稠得幾乎不流動的酸菜洋芋湯,宛如淤積發(fā)酵的死水,在日光燈下泛著令人不快的油光;那些煮得稀爛、邊緣泛白的土豆塊和若隱若現(xiàn)的肥膩肉丁,更是觸發(fā)了她最深的生理厭惡。胃袋再次劇烈地痙攣起來。
“嘔……”一聲極力壓抑的干嘔,終究還是從她喉間掙扎而出。她纖細(xì)的身軀因惡心和極力克制而微微顫抖,端著餐盤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關(guān)節(jié)泛白,血色盡褪。
什么政府補貼的免費午餐?在她看來,眼前這盤黏糊糊、油膩膩、散發(fā)著怪異氣味的混合物,簡直是對她自幼被米其林級飲食和高級營養(yǎng)師精心塑造的味蕾審美,最直接而粗暴的褻瀆。她感覺自己的整個口腔、食道,乃至靈魂都在發(fā)出強烈的、瀕臨崩潰的排斥信號。
她強行咽下涌到喉頭的嘔吐感,倉促地掃視四周。食堂里人聲鼎沸,大多數(shù)孩子已經(jīng)圍坐在明黃色的嶄新餐桌旁,正埋頭專注地吃著盤中的飯菜,發(fā)出滿足的咀嚼聲和“吸溜呼?!钡暮葴?。沒有人注意到她煞白如紙的臉色、額角滲出的冰冷汗珠,以及緊閉雙唇間那抹痛苦壓抑的弧度。
不行,絕對無法把這東西吃下去!這簡直是生理和精神的雙重酷刑!必須立刻逃離這個氣味源頭!
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決絕的慌亂,又本能地尋求最隱蔽的角落,最終死死鎖定了食堂門口內(nèi)側(cè)右前方——那個碩大無比、敞著口的深綠色硬質(zhì)塑料泔水桶。那幽深的桶口,此刻在她瀕臨崩潰的視野里,成了唯一能擺脫手中“生化武器”的避難所。
內(nèi)心那點關(guān)于教養(yǎng)與體面的微弱吶喊,瞬間被排山倒海的生理痛苦徹底淹沒。看準(zhǔn)鄰桌那個嗓門奇大的男孩正講故事吸引眾人注意力的瞬間,蘇瑤迅速地端起那盤幾乎紋絲未動(只被她用筷子尖萬分嫌棄地挑了一根筍條嘗過,隨即被那濃烈的咸澀和粗硬口感勸退)的餐盤。腳步因眩暈而微微發(fā)飄,卻又強裝鎮(zhèn)定,低著頭快步?jīng)_向那個象征解脫的綠色深淵。
走到桶邊,沒有絲毫猶豫!她幾乎是用了甩掉燙手山芋般的力氣,雙手猛地將沉重的餐盤傾斜到最大角度——
嘩啦——!
雪白的米飯、濃稠深褐的湯羹、油亮的涼拌菜……所有一切,混雜著她指尖冰涼的汗水,伴隨著一聲刺耳而油膩的傾瀉聲,猛地、毫無保留地全部灌入了泔水桶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腹部!
沉悶的撞擊聲后,一股更加濃烈、混合著新鮮餿腐與殘余油腥的熱臭氣味,從桶口洶涌地翻騰擴(kuò)散開來。
幾乎就在餐盤里最后一點油湯滴落,發(fā)出輕微“啪嗒”聲的同一瞬間——
哐啷——?。?!
飯菜混雜著汗水,伴著刺耳油膩的傾瀉聲,猛地灌入泔水桶!沉悶的撞擊聲后,一股更濃烈、令人窒息的餿腐氣味升騰擴(kuò)散!
幾乎在最后一點湯水滴落的瞬間——
哐啷——!??!
一個清脆、尖銳的金屬撞擊聲在蘇瑤身側(cè)猛然炸響!
蘇瑤驚得全身一哆嗦!心臟被冰冷鐵爪攫緊!她猛地轉(zhuǎn)頭——
只見鄰桌那個高個子本地男孩陳旭,像標(biāo)槍般霍地站起!撞得身后塑料凳發(fā)出刺耳摩擦聲!他面前的餐盤幾乎吃得精光。
而此刻,讓蘇瑤心頭緊縮的,是他的臉和緊攥的東西!
那張英挺的面龐因極度強烈的情緒而緊繃!下頜咬肌鼓動,臉頰泛著怒意的紅暈。眉頭死鎖,中間擠出深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