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礁灣最幽深的腹地,隱藏著一處巨大的海蝕洞。億萬年洶涌的海浪侵蝕雕琢,造就了這巨大如魔鬼咽喉般的巢穴。此刻,洞內(nèi)回蕩的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咸濕、陰冷的海風(fēng)從洞口持續(xù)不斷地灌入,挾帶著深海特有的腐臭與濃重的魚腥氣,那是堆積的漁獲殘渣、甚至是被隨意棄置的尸骸緩慢腐爛所發(fā)酵出的、屬于死亡領(lǐng)地的氣息。這氣味頑固地滲透進(jìn)每一寸巖石縫隙,與長年累月依附在嶙峋洞壁上的滑膩苔蘚、濕漉漉海藻散發(fā)出的腥膻混雜,凝結(jié)成一種幾乎肉眼可見的污濁濃霧。
幾盞形狀粗糙、由污濁厚實的琉璃或打磨薄弱的獸骨圍攏的壁燈,在巖壁角落搖曳著昏黃的光暈。燈油是深海中某種古怪巨魚的油脂熬煉而成,燃燒時發(fā)出噼啪微響,并不斷逸出縷縷更為刺鼻的油腥。這飄搖不定的光,脆弱地抵御著四周濃稠如墨的黑暗。光芒在凹凸猙獰、布滿奇異水蝕花紋和尖銳石筍的洞壁上肆意扭曲、跳躍,投射出張牙舞爪、形同群魔亂舞的巨型陰影。每一次燈火的劇烈搖曳,都讓這些詭譎的影子仿佛活了過來,咆哮著撲向洞穴的中心,那里坐著的,是這片黑暗海域的絕對主宰——獨(dú)眼蛟。
他高踞于一張堪稱原始而龐然的石椅之上。石椅渾然一體,仿佛是整塊從山體上剝落的墨黑色礁石,經(jīng)歷無數(shù)粗暴的捶打和簡陋的削砍而成,棱角鋒利,充滿蠻橫的力量感。椅背,則覆蓋著一塊來自某種早已滅絕的深海惡獸的頭骨,頭骨巨大,獠牙森然,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俯瞰著下方,訴說著椅主人生吞活剝的殘暴過往。獨(dú)眼蛟龐大的身軀深深陷入石座,像一頭正在假寐的遠(yuǎn)古兇獸。他身上那件勉強(qiáng)可以稱為上衣的皮甲,由多層堅韌的海獸皮粗縫而成,邊緣磨損得支離破碎,沾滿了不明的黑褐色污漬和可疑的暗紅色斑點。
火光吝嗇地涂抹著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每一道溝壑都刻滿兇狠與戾氣的臉龐。右眼——那是他僅存的瞳孔——深陷在如同巖石裂痕的皺褶中,此刻在搖曳的昏黃光線下,閃爍著毒蛇般冰冷而嗜血的幽光。一道巨大的傷疤,像一條活生生的、猙獰可怖的深色蜈蚣,從額頭橫貫眉骨,一路斜劈而下,直直劃破鼻梁,最終盤踞在下頜骨上。跳躍的火光舔舐著這道扭曲的疤痕,讓它忽明忽暗,更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的殘暴。他那粗壯如海鰻、指節(jié)異常凸起的右手,此刻正搭在冰冷的石椅扶手上,一根手指下意識地、帶著沉悶壓迫力的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篤……篤……篤……**地敲擊著。這聲音在死寂的洞穴里被無限放大,沉悶、單調(diào),如同敲響在墓穴中的喪鐘,每一次落下,都重重地砸在下方幾個垂手肅立、如同石像般僵硬的小頭目心頭,讓他們的呼吸都不自覺地更加微弱,仿佛生怕一點多余的聲響,都會驚醒那蟄伏的毀滅風(fēng)暴。
死寂的空氣,仿佛一張被拉扯到極限的、浸滿了海水的帆布,窒息而沉重。終于,被這壓抑錘擊的沉默打破。
“鷹嘴巖……黑泥鰍……”獨(dú)眼蛟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如同生銹的鐵器在粗糙的礁石上用力摩擦,嘶啞、低沉,卻壓抑著翻騰滾沸、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暴怒巖漿,“八個兄弟……八個跟著老子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兄弟……”他每一個字的吐出,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氣流艱澀滾動的咯咯聲,“連個響……連個屁都沒他娘的放出來……”他緩緩抬起頭,那只獨(dú)眼銳利如淬毒魚叉的矛尖,死死釘向下方,“就……就喂了魚了?!嗯?!”
被那目光直接釘住的是一個身材干瘦、如同一條脫水咸魚般的男人,臉上歪斜著幾道深淺不一的舊疤,負(fù)責(zé)情報傳遞,人送諢號“水鬼”。他渾身一顫,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順著新愈合不久的細(xì)小劃痕蜿蜒而下,砸落在腳下濕滑的巖石上。他硬著頭皮,拖著仿佛灌了鉛的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前挪了半步,喉頭劇烈滾動了幾下,才擠出帶著難以掩飾驚惶與恐懼的沙啞嗓音:
“大…大當(dāng)家…您息怒…”他幾乎不敢抬眼對視,“派去…派去接應(yīng)、想搶回尸體的…赤鱗他們…只…只…只在回流溝那邊…撈起來一些…一些……”他艱難地吞咽著,臉色煞白,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落葉,“飄起來的…碎肉……被…被魚啃得…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了……”他喘了口氣,眼神飄忽,仿佛再次看到那血腥可怖的景象,“現(xiàn)場…現(xiàn)場太他娘的邪門了!干凈!干凈得像是……像是被一群餓瘋了的海妖用舌頭一寸寸舔過!礁石盟那幫以前只懂打魚的泥腿子……啥時候下手這么黑…這么狠…這么絕了?!”
似乎為了強(qiáng)調(diào)事情的詭異和己方的損失,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帶著哭腔:“大當(dāng)家!黑泥鰍老大…他身上貼身帶著的…證明身份和權(quán)力的‘海蛇令’……也…也不見了!連個碎片都沒找到!他們…他們把東西…把咱的威風(fēng)…踩進(jìn)爛泥里了??!”
“干凈?!”
如同深海炸開的悶雷!獨(dú)眼蛟僅存的右眼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一股仿佛萬米深淵極寒海流爆發(fā)般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以他為中心,轟然席卷了整個巨大洞穴!空氣的溫度驟降,凝結(jié)出肉眼可見的淡淡白霜,仿佛連時光本身都被凍結(jié)。壁上那幾盞本就飄搖的魚油燈,火苗瘋狂地亂竄、拉長、扭曲,繼而劇烈萎頓下去,發(fā)出瀕死般的滋滋悲鳴,昏黃的光線急劇暗淡,仿佛下一瞬就會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徹底吞噬、嚼碎!洞內(nèi)剎那間被一片令人窒息的幽暗籠罩,只有幾縷掙扎的火苗在最后徒勞地跳動,將那些張牙舞爪的陰影投射得更加巨大、更加瘋狂!
“好!好得很!”獨(dú)眼蛟猛地從那張巨大石椅上站了起來!如同深淵中蘇醒的恐怖存在!他的身體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險峰,投下的巨大陰影瞬間將跪伏在地上的“水鬼”完全吞沒。他怒極反笑,笑聲嘶啞、刺耳,如同破裂的銅鑼在鬼域深處撞擊,每一個音符都飽含撕裂一切的怨毒!那只獨(dú)眼,燃燒著最純粹的毀滅欲望,死死攫住“水鬼”,那目光不再像是看一個手下,而是像打量一堆即將被撕碎的腐肉,恨不得將其一口口生吞活剝!“王林?。?!”他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來自洪荒猛獸的咆哮,“一個他媽不知道從哪個臭水溝里爬出來的下賤泥腿子!剛摸了幾條破船,就敢斷老子的爪子?。?!”這吼聲震得整個洞穴簌簌發(fā)抖,細(xì)小的碎石和沙塵如同驚慌失措的雨點般從穹頂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幾個小頭目更是如同被極致的寒氣凍住,牙齒咯咯作響,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般顫抖,仿佛下一秒就會癱軟下去,成為毒蛟利爪下的犧牲品。
“還敢拿……還敢拿老子的令牌?!老子的‘海蛇令’?!那是蛟龍幫的威風(fēng)!是老子的臉!”獨(dú)眼蛟的暴怒終于徹底噴發(fā)!他抬腳,朝著身前那張沉重的、未經(jīng)仔細(xì)打磨、布滿了撞擊痕跡的粗糙石案,用盡全身的蠻力狠狠踹去!
轟——咔嚓!
石案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哀鳴,被狂暴的力量掀翻、側(cè)滑出去數(shù)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嘯!堆放在案上的物件——幾個邊緣豁口、染著魚腥的陶土碗;一個啃咬得干干凈凈、骨頭上還粘連著黑色筋膜的大魚頭骨;一堆散發(fā)霉味的雜糧餅;半條撕開的咸魚干;還有幾個盛著渾濁酒水或海鹽的小木罐——如同被颶風(fēng)卷起的枯葉,稀里嘩啦,天女散花般摔飛、撞擊!破碎的陶片四散迸濺,堅硬的魚骨頭像小型暗器般彈射出去,渾濁的汁液和鹽粒潑灑開來,弄污了大片巖地。腥臭的汁水甚至濺到了獨(dú)眼蛟那粗糲的皮甲和褲子上,但他毫不在意,胸腔如同一個破舊的風(fēng)箱在瘋狂起伏、鼓動。
“傳令下去?。 豹?dú)眼蛟的咆哮聲浪再次拔高,如同被徹底激怒、瀕臨瘋狂的深海惡龍在咆哮,聲波震得巖壁嗡嗡作響,回聲在曲折的洞穴通道內(nèi)反復(fù)碰撞、疊加,仿佛有千百條毒蛟在同時嘶吼,“所有在外面伸著的爪子!不管是在巡海、劫掠,還是探路、收債!都給老子立刻!馬上!縮回來!!”他伸出粗壯的手臂,食指戟指洞外那片黑暗洶涌的海水,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血淋淋的殺意,“給老子盯死!礁石盟每一艘漂在海面上的船!不管是他們那幾條剛湊起來的破舢板!還是十條一起出的所謂大船隊?。 彼?dú)眼中射出毀滅的光,牙縫里擠出最惡毒的詛咒,“只要他們敢離開那個破村子!敢把船身底下的木頭沾上一滴海水!就給老子沉!連人帶船!連他媽一塊像樣的木板也別給老子剩下!全部??!沉到海溝最深處!去喂那些啃骨頭渣子的大王八??!讓他們爛在淤泥里當(dāng)海草肥!!”
殺氣!濃烈得幾乎凝結(jié)成猩紅冰棱的實質(zhì)殺氣!伴隨著他粗重的喘息彌漫開來。
“還有??!”他的手臂猛地回指,精準(zhǔn)地戳向幾乎要癱軟在地的“水鬼”,那指尖仿佛蘊(yùn)藏著能瞬間斃命的劇毒,“你!聽著!給老子查!把黑礁灣掘地三尺!就算是老鼠洞里的虱子,也得翻個身給老子瞧清楚?。 彼槻康膫桃驑O致的憤怒而充血發(fā)紫,微微抽搐跳動,“礁石盟那些躲在后頭看熱鬧的、畫鬼圖的‘活海圖’!那幾個仗著知道點暗流、認(rèn)得幾塊破礁石就敢暗地里下蛆的老不死!?。 彼曇羯绫?,“老子要知道他們所有人的名字!住哪個破草棚子!家里藏著幾個能喘氣的!哪怕是個剛下地的小崽子!全他媽給老子挖出來!一點都不能漏!”
他微微停頓,深吸一口氣,那吸氣的嘶嘶聲如同蛇類準(zhǔn)備發(fā)動致命一擊。再開口時,聲音反而壓低了,卻蘊(yùn)含著更加刺骨的陰毒和殘忍:“老子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讓這片海上所有長了耳朵的貨色知道!敢?guī)屯趿帜莻€小雜種出主意、敢算計到老子獨(dú)眼蛟頭上……會是什么下場!”他緩緩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皮甲下的肌肉像活物般賁張虬結(jié),“老子要……當(dāng)著礁石盟所有還能走路的人的面!把那幾個老不死的,還有他們家里的喘氣玩意兒,掛在他們自家的破船桅桿頂上??!”他的嘴角咧開一個非人的、猙獰到了極致的弧度,露出一口黃中帶黑、參差不齊的森然利齒,“用沾了老子的特制海魚油的松枝火把……點了??!”最后兩個字,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狂熱和毀滅的快意,如同地獄之火在舌尖燃燒,“點!天!燈!讓他們燒得皮開肉綻,讓他們哀嚎的聲音傳遍整個海灣!讓所有人的魂兒都記住那個‘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