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路者”的首次正式拍攝,選址在阿爾卑斯山麓一處未經(jīng)開發(fā)的山谷。湍急的融雪溪流、覆蓋著地衣的嶙峋怪石、以及在強風中依舊虬勁生長的松柏,構成了項目所需的“野性生命力”背景。
溫念初穿著專業(yè)的防風外套,長發(fā)利落地束起,整個人仿佛與手中的相機融為一體,在亂石與溪澗間敏捷地移動,尋找最佳角度。模特是經(jīng)驗豐富的戶外運動員,在她的指導下,于險峻的環(huán)境中做出各種極具張力的攀爬、跳躍動作。
鏡頭里,是充滿力量與美感的畫面。陽光穿透云層,勾勒出肌肉的線條,濺起的水珠在空氣中凝成璀璨的瞬間。
然而,只有溫念初自己知道,她的內心正經(jīng)歷著一場無聲的風暴。
當模特需要表現(xiàn)出極度疲憊、倚靠巖石喘息的特寫時,她透過取景框,看著對方臉上那逼真的痛苦與脆弱,一種熟悉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頭。她能精準地構圖、控制光影,卻無法真正“感受”到那種疲憊與掙扎應有的情感沖擊。鏡頭內外,仿佛再次隔了一層無形的、冰冷的玻璃。
她的“無感癥”,在這需要極致情感共鳴的創(chuàng)作壓力下,再次隱隱發(fā)作。
“停一下。”她放下相機,對模特打了個手勢,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我們休息十分鐘,調整一下狀態(tài)?!?/p>
她走到一旁,擰開水瓶,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澆滅心底那絲焦躁與無力。她靠在冰冷的巖石上,閉上眼,努力回想沈聿懷曾教過她的方法——聚焦于生理感受,風聲的呼嘯,巖石的粗糙,冷水入喉的刺激……試圖重新建立與真實世界的連接。
與此同時,沈聿懷正在研究所的辦公室里,審閱一份剛接收到的轉診病例資料。
病例的主角是一位中年畫家,在一次嚴重車禍后,雖然身體康復,卻患上了一種罕見的視覺感知障礙。他無法再準確感知物體的顏色和形狀,眼中的世界扭曲、破碎,如同打翻的調色盤,這徹底摧毀了他的藝術生命,也讓他陷入了深度的抑郁。
令沈聿懷指尖微微發(fā)涼的是,病例描述中提及,這位畫家在試圖強迫自己作畫時,會出現(xiàn)心悸、出汗、甚至短暫失明等強烈的生理應激反應——這與他自己面對不受控的肢體接觸時的反應模式,有著驚人的、病理學上的相似性。
不同的刺激源(視覺vs觸覺),卻導向了類似的、由創(chuàng)傷引發(fā)的感知扭曲與生理防御機制。
他仿佛在閱讀一份關于他自己的、扭曲的鏡像報告。
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感,混合著職業(yè)性的探究與一絲隱秘的刺痛,在他心底蔓延。他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的問題框定在“接觸潔癖”的范疇內,理性地分析、治療。但此刻,這個病例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他內心更深層的恐懼——對“失控”的恐懼,對“正常感知”永久性喪失的恐懼。
這種恐懼,與溫念初因無法“感受”情感而痛苦,在本質上,何其相似。
他們都是被困在自己感知牢籠里的人。
他拿起內線電話,用德語與轉診醫(yī)生進行了簡短的溝通,表示愿意接手這個病例,并進行更深入的評估與研究。掛斷電話后,他久久凝視著病例上那位畫家扭曲的自畫像,目光深沉。
山谷這邊,休息時間結束,拍攝繼續(xù)。但溫念初的狀態(tài)并未完全恢復。一個需要捕捉模特在激流中掙扎向上的動態(tài)鏡頭,她反復拍了數(shù)次,卻始終覺得缺少了那種撼動人心的“生命力”。
不是技術問題,是感知的隔膜再次豎立了起來。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再次嘗試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原本不想理會,但鬼使神差地掏出來看了一眼。
是沈聿懷發(fā)來的信息,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
點開圖片的瞬間,溫念初愣住了。
那是一張極其細膩的顯微攝影照片——一顆掛在蛛網(wǎng)上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露珠內部,倒映著整個模糊而夢幻的世界。脆弱,卻蘊含著整個宇宙的縮影。
圖片下面,有一行他手寫的、被掃描下來的德文小字,附帶了打印體的中文翻譯:
【即使感知受限,光依舊會找到它穿透的縫隙,折射出獨一無二的色彩。——致一位善于捕捉光的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