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江陵傷兵營。沉重的氣氛如同鉛塊。一個身影踉蹌著撲倒在營門前的塵埃里,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鮮血瞬間涌出,蜿蜒而下,染紅了灰白的鬢角。正是昔日導(dǎo)致荊州陷落的關(guān)鍵叛將——糜芳。
他雙手顫抖地捧著一卷用絲帶仔細(xì)捆扎的簡冊,正是關(guān)羽生前秉燭夜讀、片刻不離身的《春秋》!他抬起頭,臉上涕淚血污混雜,嘶聲哭喊,字字泣血:“罪臣糜芳,萬死難贖!求…求陛下開恩,準(zhǔn)末將…去守麥城!守關(guān)將軍…最后的…埋骨之地??!”
這哭嚎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營內(nèi),那些肢體殘缺、身裹染血繃帶的傷兵們瞬間被點(diǎn)燃了積壓已久的怒火與仇恨!一個失去左臂的老卒,雙目赤紅如血,猛地從擔(dān)架上暴起,竟用牙齒死死咬住了糜芳的發(fā)髻,頭顱瘋狂甩動!旁邊一個被剜去右眼的都尉,掙扎著用僅存的左腿,狠狠踹向糜芳的腹部!
“夠了!”
一聲清越卻蘊(yùn)含著無上威嚴(yán)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銀鞍白馬的趙云分開騷動的人群,如天神般降臨。
亮銀槍尖閃爍著寒芒,瞬間鎮(zhèn)住了失控的場面。他目光如冰,掃過地上狼狽不堪、渾身血污的糜芳,聲音沉凝:
“送糜將軍去關(guān)將軍陵前守靈。無令,不得擅離半步!”他刻意加重了“將軍”二字,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在眾人或憤怒或鄙夷的目光中,糜芳如同一條瀕死的狗,被兩名面無表情的白毦兵拖拽著,消失在暮色漸濃的營門之外。暮靄四合,白毦督陳到正親自率領(lǐng)精銳士卒,在傷兵營外的山坡上默默栽種青松。
兩千一百株新苗,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每一株松樹下,都深埋著一名陣亡將士生前最珍視的遺物——一枚磨光的銅錢,半截家書,一塊故鄉(xiāng)的泥土……松濤陣陣,如泣如訴。
五月十八,龍舟啟碇。四萬百戰(zhàn)精銳沿江列陣,玄鐵甲胄在初夏驕陽下反射著連綿不絕的冰冷光芒,整條大江仿佛被一條無邊的黑色怒潮所覆蓋。
御舟之首,劉備玄衣金甲,孑然獨(dú)立,凝望著江陵城雄渾的輪廓在浩渺煙嵐中一寸寸模糊、隱去。兩岸千仞峭壁之上,新開鑿的棧道如同纏繞山腰的巨蟒,無數(shù)螞蟻般的民夫正喊著號子,肩扛手抬,將部分沉重的輜重源源不斷運(yùn)回巴蜀腹地。
舟行至夷陵水域,兩岸高聳的石壁撲面而來。峭壁之上,去年那場驚天動地的火攻留下的焦黑灼痕猶在,猙獰如巨獸爪印,深刻于山巖肌理。然而,就在那黝黑死寂的巖縫之間,一叢叢、一簇簇的野杜鵑竟頑強(qiáng)地探出頭來,迎著江風(fēng)恣意綻放!
那花朵殷紅如血,熾烈如火,竟比城頭最鮮艷的戰(zhàn)旗還要奪目!后世騷客路經(jīng)此地,感懷此景,曾賦詩追憶:
《蜀漢勝夷陵志懷》
炎漢龍旗耀楚荊,昭烈揮師意氣盈。
夷陵烽火燃霄漢,戰(zhàn)鼓雷鳴破敵營。
雄師奮武驅(qū)吳寇,劍戟森寒?dāng)啬骒骸?/p>
克捷還朝威四海,山河重整頌英名。
暮色蒼茫時分,扼守三峽門戶的白帝城終于在群峰環(huán)抱中顯露出它雄峻的輪廓。城頭雉堞之上,十余口巨大的青銅鐘被同時撞響!
“咚——!嗡——!”
洪鐘大呂之聲匯聚成一股磅礴的音浪,轟然撞向兩岸壁立千仞的懸崖,激起連綿不絕的深沉回響,聲震百里峽江!群山為之低昂,江水為之沸騰!
劉備的金盔在夕照下熠熠生輝,如同沉入江心的最后一抹落日熔金。他肅然接過白帝守將恭敬呈上的西川山川地形圖,目光掃過圖中熟悉的關(guān)隘城池。驀地,他反手抽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
“咔嚓!”
粗如兒臂、連接巨錨的堅韌纜繩應(yīng)聲而斷!沉重的鐵錨帶著沉悶的呼嘯,轟然砸入深不見底的江心,激起丈余高的渾濁水柱,驚散了水下潛游的魚群。
“云長!翼德!”
劉備的聲音混著腳下奔涌的江濤,雄渾而蒼涼,穿透暮色,直上云霄,“二位賢弟大仇已報!荊州已復(fù)!自今日始,大漢龍首——向西!”這聲宣告,驚起了峽江絕巔之上盤旋的一只孤傲蒼鷹,振翅穿云而去。
諸葛亮輕搖羽扇,雪白的綸巾在江風(fēng)中飄拂。他從容步至劉備身側(cè),羽扇遙指西天那片被落日點(diǎn)燃、瑰麗無儔的火燒云,聲音清越:
“主公且看,此云氣蒸騰,聚而成形,龍騰虎踞,爭斗于霄漢之間。此乃我西川王氣勃發(fā),天命所歸之大祥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