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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失聲的拼圖 第三章 診室里的寂靜（第2頁）

“好?！敝茚t(yī)生點頭，沒有任何廢話，他直接按下了診療臺旁邊的內(nèi)部通話鍵，對著話筒說道，“小劉，準(zhǔn)備一下，急診，抽血，做血常規(guī)和生化全項，要快?！?/p>

很快，剛才前臺的護(hù)士小劉拿著托盤走了進(jìn)來，上面放著止血帶、酒精棉球、采血針和幾支不同用途的真空采血管。她的動作也很麻利，但臉上帶著一絲面對危重病患時的緊張。

當(dāng)看到那閃著寒光的針頭時，陳啟明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轉(zhuǎn)開了頭，面向冰冷的墻壁，不敢去看那根針即將刺入妞妞血管的畫面。他死死地閉上眼睛，牙齒緊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抽血的過程并不順利。妞妞雖然極度虛弱，但在針頭刺入它前肢剃掉一小塊毛發(fā)的皮膚，尋找血管時，還是因為尖銳的疼痛而產(chǎn)生了本能的掙扎。它的四肢無力地蹬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痛苦的嗚咽。陳建國和李婉婷不得不一起上前，用力地但又不失溫柔地固定住它的身體和頭部，陳建國甚至用他寬闊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妞妞的眼睛上，試圖給它一點黑暗中的安全感。李婉婷則不停地重復(fù)著：“快了快了，妞妞勇敢，馬上就好了…”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暗紅色的血液，緩慢地、似乎很不情愿地，一滴滴流入那透明的采血管中。那顏色在診所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如此刺目而驚心，仿佛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妞妞正在飛速消逝的生命力。

終于，需要的血樣采集完畢。護(hù)士小劉迅速在采血管上貼上標(biāo)簽，端著托盤快步離開了診室，送往隔壁的檢驗室進(jìn)行緊急的快速分析。周醫(yī)生告知他們，血常規(guī)和生化結(jié)果大概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鐘才能出來。

護(hù)士離開后，診室的門被輕輕帶上。這二十多分鐘的等待時間，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從正常的時間流中剝離了出來，無限地拉長、扭曲、凝固在這間充斥著刺鼻消毒水氣味和沉重?zé)o聲焦慮的狹小空間里。

沒有人說話。

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籠罩了下來。

陳建國沒有再踱步，他只是站在診療臺旁，靠近妞妞后腿的位置，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冰涼的金屬臺面上，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他的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缺乏血色的蒼白。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妞妞隨著微弱而急促呼吸輕輕起伏的側(cè)腹，那金色的毛發(fā)下，究竟正在發(fā)生怎樣可怕的病變？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黑暗的海面，里面翻涌著擔(dān)憂、無力感，以及一種習(xí)慣于掌控局面的人面對未知疾病時的、壓抑的焦躁。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識地伸進(jìn)西裝褲口袋，似乎想摸煙盒，但立刻意識到這里不能吸煙，又空著手抽了出來，拳頭微微攥緊。

李婉婷依舊站在妞妞頭側(cè)的位置，仿佛那是她的固定崗位。她的手指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虔誠和輕柔，梳理著妞妞耳后、脖頸那些最柔軟、它平時最享受被撫摸的毛發(fā)。她的嘴唇緊緊抿著，用力到失去血色，下唇上甚至留下了一排清晰的齒印。她的眼眶通紅，里面蓄滿了淚水，但她拼命地眨著眼睛，強忍著不讓它們滑落，仿佛一旦流淚，就會某種不祥的預(yù)兆變成現(xiàn)實。她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妞妞緊閉的雙眼，看著它因為不適而偶爾微微抽動的胡須，將自己的體溫通過指尖傳遞過去，試圖溫暖它冰涼（或許只是感覺上的冰涼）的耳廓。

陳啟明則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背靠著診所冰冷的、貼著動物解剖圖的白色墻壁。他雙手深深地插在牛仔褲的前兜里，低著頭，視線聚焦在自己那雙因為剛才匆忙而沾了些許灰塵的白色運動鞋鞋尖上，仿佛那上面有著宇宙間最復(fù)雜的謎題。他不敢抬頭看診療臺上的妞妞，不敢看父母臉上沉重的表情，甚至不敢看周醫(yī)生可能隨時推門進(jìn)來時的臉色。他只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一下下撞擊著肋骨的聲音，也能聽到窗外馬路上隱約傳來的、屬于另一個正常世界的、模糊而遙遠(yuǎn)的喧囂——汽車的喇叭聲，行人的談笑聲。那些聲音此刻聽起來如此刺耳，如此不真實，仿佛來自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平行宇宙。診室里這種充滿張力、仿佛繃緊到極致、隨時會被某種壞消息撕裂的寂靜，放大了每一種細(xì)微的聲響——妞妞每一次艱難吞咽（如果它還能吞咽的話）的聲音，它粗重呼吸中那令人不安的雜音，墻上那只圓形掛鐘秒針走動的、規(guī)律到冷酷的“滴答、滴答”聲，甚至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嗡嗡聲。這種寂靜，并非安寧，而是一種酷刑，凌遲著每一個人殘存的希望和勇氣。陳啟明甚至開始不受控制地、像放映失控的電影膠片一樣，在腦海里瘋狂地閃回與妞妞在一起的所有快樂瞬間——它小時候蹣跚學(xué)步的笨拙樣子，它第一次成功接住飛盤時那得意洋洋的眼神，它在雪地里打滾撒歡時濺起的紛飛雪沫，它每天晚上準(zhǔn)時守在門口等待爸爸歸來的執(zhí)著身影，它偷偷把濕漉漉的玩具塞進(jìn)他被窩時的惡作劇得逞的表情……那些鮮活的、充滿生命力的畫面，此刻卻像一把把鋒利的玻璃碎片，帶著甜蜜的倒刺，反復(fù)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痛徹心扉。他多么希望時光能倒流，回到昨天，甚至今天凌晨，那個時候，妞妞還是健康的，快樂的，尾巴搖得像風(fēng)車。

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之久，終于，門外走廊上傳來了由遠(yuǎn)及近的、清晰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疾不徐，卻像重鼓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診室里的三個人，仿佛被同一根線拉扯著，猛地抬起了頭。他們的目光，如同三束聚焦的探照燈光，齊刷刷地、帶著一種混合了極度渴望和深切恐懼的復(fù)雜情緒，死死地盯住了那扇即將被推開的門。寂靜，在這一刻達(dá)到了頂點，仿佛連空氣都徹底停止了流動，凝固成了堅硬的、透明的琥珀。

“咔噠”一聲輕響，門被推開了。

周醫(yī)生拿著幾張剛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打印機(jī)余溫的化驗單，走了進(jìn)來。他的臉色比剛才出去時更加沉重，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仿佛那幾張薄薄的紙上，承載著千鈞重負(fù)，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他甚至沒有立刻抬頭看他們，而是先走到診療臺前，將那幾張印滿了密密麻麻數(shù)據(jù)和曲線圖的化驗單，在臺面上緩緩鋪開。紙張摩擦臺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需要積蓄一些力量和勇氣，然后才抬起了頭。他的目光越過了緊張得臉色慘白、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的李婉婷，越過了靠在墻上、身體僵硬、眼神里充滿哀求的陳啟明，最終，落在了作為一家之主、雖然同樣面色凝重但依舊努力維持著表面鎮(zhèn)定的陳建國臉上。

周醫(yī)生的嘴唇動了動，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醫(yī)生宣布壞消息時特有的、混合著遺憾和不得不如此的冷靜，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而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精準(zhǔn)地敲擊在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上，發(fā)出了碎裂的聲響：

“情況……不太樂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