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溫熱的、不受控制的液體,猝不及防地脫離眼眶,劃過他有些松弛的臉頰皮膚,最終落在他的手背上,濺開一朵微小的、轉瞬即逝的淚花。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看著手背上那點迅速變涼的濕痕。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是自己哭了。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猝不及防的慌亂,甚至有一絲羞赧。他有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十年?二十年?上一次無法控制地流淚是什么時候?是父親因病去世,他在殯儀館外抽煙時,淚水混合著尼古丁的苦澀?還是陳啟明小時候有一次莫名其妙地持續(xù)高燒,在醫(yī)院守了三天三夜,看到孩子終于退燒安穩(wěn)睡去時,那混合著疲憊與慶幸的、不自覺涌出的淚水?
他幾乎是有些粗暴地用手背狠狠擦過眼睛,試圖抹去所有軟弱的證據(jù),然后猛地坐直了身體。不能哭,他在心里嚴厲地告誡自己。陳建國,你不能軟弱。李婉婷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整個人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陳啟明更是完全沉浸在少年人特有的、劇烈而純粹的悲傷中無法自拔,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如果他這個一家之主、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再在這個時候倒下,流露出任何一點脆弱和無助,那么這個家,可能就真的要在這次沉重的打擊下分崩離析了。
他必須堅強。必須像往常一樣,沉穩(wěn)、可靠、不動聲色。
可是,眼淚這種東西,在某些時刻,是完全不聽從理智指揮的。它們像是積蓄了太久太久的山洪,終于找到了一個脆弱的突破口,便自顧自地、任性而洶涌地沖破了所有精心構筑的堤壩和防線。
他不再徒勞地擦拭,只是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任由溫熱的淚水肆意流淌,劃過他不再年輕、刻著歲月痕跡的臉龐,滴落在他熨帖的、價格不菲的襯衫前襟上,留下深色的、不規(guī)則的濕痕。在這個無人看見的、昏暗的車庫里,在這個絕對私密的、狹小的空間里,他終于可以暫時卸下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強,所有身為丈夫、父親、老板必須承擔的責任和面具。他允許自己變回一個純粹的、會因為失去而心碎的、脆弱的人。
原來他也會疼,也會痛,也會因為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抱怨、只是用全部生命來愛他和他的家人的生命的逝去,而感到如此深刻、如此無助的心碎。
原來他并沒有自己一直以來所以為的、或者說努力扮演的那么無堅不摧,那么冷靜理智。
更多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帶著咸澀的淚水味道。
他想起來很多個因為工廠事務而不得不加班的深夜。當他拖著被會議和決策掏空了精力的疲憊身軀,開車回到早已陷入沉睡的小區(qū)時,萬籟俱寂,只有路燈投下孤單的光暈。然而,無論多晚,只要他的車燈劃過院門,只要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響起,妞妞總是家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醒著的。它會敏銳地聽到他的動靜,立刻從它溫暖的小窩里爬起來,飛快地跑到玄關門口,耐心地等待著。當他打開門的瞬間,總能第一時間看到它蹲坐在那里的身影,那條蓬松的大尾巴在看到他的瞬間,就會像上了發(fā)條的螺旋槳一樣,歡快地、毫無保留地搖動起來,幾乎要帶動整個后半身一起扭動。它會迫不及待地湊上來,用濕漉漉、涼絲絲的鼻子急切地嗅著他的褲腿和手心,用溫暖的身體親昵地挨蹭著他的腿,喉嚨里發(fā)出喜悅的、壓抑的嗚咽聲,像是在說:“你終于回來了,太好了,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呢?!?/p>
現(xiàn)在,再也沒有誰會那樣不分晝夜、不計條件地等待他了。
再也沒有誰會在他被工作壓力折磨得眉頭緊鎖、沉默不語時,只是默默地走過來,安靜地趴在他腳邊,不打擾,不詢問,只是用它的存在和平穩(wěn)的呼吸,給予他無聲卻最堅實的陪伴和安慰。
再也沒有誰會用它那雙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用那種全然的信任、全然的依賴、仿佛他就是它的整個世界的眼神,專注地、溫柔地望著他了。
車庫里依然死寂,只有他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無法控制的、從喉嚨深處溢出的、破碎的哽咽。
十分鐘早就過去了,但他還是沒有發(fā)動汽車。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像一個迷失在時間裂縫里的旅人,在充滿溫暖回憶的過去和必須獨自面對的、冰冷而殘缺的現(xiàn)實之間,在已經永遠逝去的和不得不繼續(xù)前進的未來之間,做著這場漫長而無聲的、一個人的告別。
終于,他深深地、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濁氣都排空一般,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他用袖子有些粗魯?shù)夭粮赡樕峡v橫交錯的淚痕,又對著上方的后視鏡,仔細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確??床怀鋈魏慰捱^的痕跡,只留下慣常的、略帶疲憊的嚴肅。然后,他系上安全帶,動作標準而利落。最后,他轉動了鑰匙。
引擎發(fā)出一陣低沉而熟悉的轟鳴聲,打破了車庫長久的寂靜,車身隨之傳來輕微的震動。
車子緩緩地、平穩(wěn)地駛出昏暗的車庫,駛入外面那片過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晨光之中。副駕駛座上空蕩蕩的,金色的毛發(fā)在陽光下閃爍著,像一個溫柔的嘲諷。再也沒有一個活潑的、金色的身影,會在這個時刻,迫不及待地把頭探出車窗,去感受清晨的風,去迎接新的一天了。
這獨自一人的十分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充滿了無聲的掙扎和洶涌的回憶。而這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段車程,他都要開始學習,如何適應這個空蕩蕩的、再也沒有期待眼神的副駕駛座,如何適應這個內心深處永遠缺了一角的、再也回不到從前的世界。
車子熟練地匯入早高峰逐漸稠密的車流,他打開轉向燈,觀察后視鏡,平穩(wěn)地變道。一切外部的動作,看起來都和往常無數(shù)個工作日早晨一樣,精準、高效、無可挑剔。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什么都不一樣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永遠地改變了生命的底色。這段車里的十分鐘,將成為他日后無數(shù)個清晨里,獨自咀嚼悲傷、練習告別的隱秘儀式。而那條回家的路,也因為少了一個等待的身影,而變得格外漫長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