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桓的書房窗欞被利刃劈開寸許縫隙,紫檀木書案上,那方傳家的羊脂玉印旁,鎮(zhèn)紙下壓著半截燒焦的密信。風穿堂而過,卷起紙灰貼在世代忠良的匾額上,恍若給金字蒙了層血痂。
此刻城外十里坡,一百三十八個黑影正蹚過冰冷的河水?;侍旎傅腻\靴灌滿泥漿,他回頭望了眼被火光染紅的夜空,管家皇必成正用匕首割斷最后一名仆役的繩索:公子,密道已毀,咱們從官道走。寒鴉驚起,啼聲刺破沉沉夜幕,驚得護送的暗衛(wèi)握緊了腰間佩刀。
車轍碾過北疆初融的雪泥,濺起的冰碴子打在粗布車帷上,簌簌作響。他們裹緊了漿洗得發(fā)白的棉襖,斗笠壓得極低,連呵出的白氣都要下意識攏在袖中——扮作趕車商販的兩人,一個甩著鞭梢驅(qū)趕瘦馬,一個蹲在車轅邊假裝修補斷裂的輻條,眼角余光卻始終瞟著前方漸顯輪廓的黑影。
那便是望北城了。城墻是青黑色的,像一頭伏在雪原上的巨獸,城磚縫隙里還嵌著半枚銹跡斑斑的北狄箭鏃,是百年前皇嘯天鐵騎踏破城門時留下的舊痕。只是此刻城頭飄著的不再是玄底金龍旗,換作了暗紫色的幡子,邊角繡著纏枝蓮紋——那是皇文建一脈的徽記。
“站住?!背情T守衛(wèi)橫矛攔下馬車,甲胄上的霜花簌簌掉落。他眼神銳利,掃過車板上堆著的“皮毛”,又落回趕車人凍得通紅的手上,“哪來的?去北城做什么?”
“給黃將軍送冬貨的,”趕車人聲音沙啞,像是被風雪磨破了嗓子,從懷里摸出塊墨玉牌子遞過去,玉上刻著個極小的“信”字,“城南老胡家的貨,將軍吩咐過的?!?/p>
守衛(wèi)捏著玉牌對著天光看了看,眉頭微蹙,卻沒再多問,只揮了揮手。車轱轆碾過城門下的石板,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們這才敢悄悄抬眼——城門洞里站著幾個佩刀侍衛(wèi),腰間蹀躞帶上掛著銀質(zhì)狼頭符,那是黃信手下親衛(wèi)的標記,狼眼在陰影里閃著冷光。
進了城,風里裹著羊肉湯的膻氣和皮革的腥氣,比城外暖了些,卻更顯壓抑。街邊酒肆的幌子半卷著,掌柜趴在柜臺上打盹,眼角的皺紋里積著灰。偶有穿紫袍的官吏騎馬而過,馬蹄踏在青石板上,驚得檐下冰棱“啪嗒”掉在地上,碎成幾截。
“吁——”瘦馬在街角停下,蹲在車轅邊的人忽然扯了扯趕車人的衣角。不遠處,一道朱漆大門緊閉,門楣上懸著塊匾額,“鎮(zhèn)北將軍府”五個字被風吹得微微晃動,落款處的墨跡新得發(fā)亮,正是黃信的筆跡。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斗笠下的目光撞在一起,又迅速分開。車帷后,藏在皮毛堆里的手,悄悄握緊了那枚刻著皇字的舊虎符——望北城的雪,怕是還要再下一場了。
北風卷著雪籽敲打著窗欞,油燈在狹小的堂屋里投下昏黃的光暈?;侍炖趯⑴畠和拮由砗髷n了攏,指節(jié)因攥緊藥箱邊緣而泛白。鎮(zhèn)東頭的那具尸體,是的人。他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掃過妻兒凍得發(fā)紅的臉頰,他們找來了。
妻子李氏的繡繃掉在地上,針尖在燈影里閃著寒光。那我們。。。還要往望北城去嗎?她指尖掐進掌心,卻不敢看丈夫眼底的血絲——二個月前從京城逃出來時,他發(fā)現(xiàn)還沒有這么多銀絲。
必須去?;侍炖趶南涞追鰝€油布包,里面是半塊虎符和泛黃的醫(yī)書,太醫(yī)院的老檔庫里,藏著能扳倒丞相的證據(jù)。只是。。。他突然頓住,望著窗外被風雪模糊的巷口,那里曾有個藥童每日天不亮就來掃雪。
爹,藥童哥哥說北地的雪能堆出會笑的兔子。五歲的阿禾突然拽住他的衣擺,小臉上還沾著路上蹭的炭灰?;侍炖诤斫Y滾動,彎腰將女兒裹進帶著藥香的舊氅衣,油燈恰在此時爆出燈花,將他眼角的細紋照得格外清晰。
李氏默默撿起繡繃,將未繡完的并蒂蓮往炭火邊挪了挪:明日我去當鋪看看,那支銀簪。。。話音未落就被丈夫按住手背,他掌心的老繭蹭得她虎口發(fā)麻。留著?;侍炖趶凝X縫里擠出兩個字,目光落回虎符上殘缺的字,到了以后|,總有能用得上的時候。
風突然變緊,吹得窗紙簌簌作響。阿禾在父親懷里打了個哈欠,鼻尖蹭過他衣襟上別著的銅鈴——那是小鎮(zhèn)醫(yī)館檐下掛著的舊物,此刻在寂靜的屋里輕輕搖晃,像在數(shù)算前路還有多少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