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yī)院一間安靜的病房里,彌漫著硫磺消毒水的氣味。
周小娥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被子,臉色依舊蠟黃,但經(jīng)過清洗和醫(yī)生的初步處理,氣色稍微好了一點點。
她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
病房外的小會客室,氣氛凝重。
劉文斌的父母,兩位老人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十歲,佝僂著背坐在長凳上,臉上是揮之不去的悲憤和茫然。
劉父抱著頭,唉聲嘆氣;劉母則不停地抹著眼淚。
趙紅梅陪著一位穿著白大褂、神情嚴肅的青年女醫(yī)生走了出來。
女醫(yī)生是縣醫(yī)院的院長錢紅霞,也是這次負責周小娥檢查的負責人。
“醫(yī)生同志,小娥她……”劉母急切地站起來。
錢紅霞語氣沉重開口:“初步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病人長期營養(yǎng)不良,嚴重貧血,胃部有陳舊性潰瘍,還有很重的婦科炎癥……
腰肌勞損也很厲害。這身體底子,虧空得太嚴重了。需要長時間靜養(yǎng)和營養(yǎng)補充?!?/p>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位老人和趙紅梅,帶著職業(yè)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根據(jù)病人零星的敘述和身體檢查指征,可以判斷,她所說的,在劉家十幾年承擔繁重家務和農(nóng)活的情況,是基本屬實的。
她的身體,就是這十幾年辛勞和……某種程度忽視的證明。童養(yǎng)媳,這是舊社會壓在婦女身上的一座大山??!是病根!”
“造孽啊……是我們老劉家對不住她……”劉母捂著臉痛哭失聲。劉父重重地捶打著自己的腿,老淚縱橫。
病房內(nèi),一首緊閉雙眼的周小娥,眼角無聲地滑下兩行清淚,浸濕了枕套。
………
教育局副局長辦公室,此刻同樣籠罩在低氣壓中。
劉文斌沒有被限制自由,但他的辦公室門敞開著,一名保衛(wèi)處的同志靜靜地坐在外間。
劉文斌呆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一份寫了一半的“情況說明”。
鋼筆擱在紙上,墨跡暈開了一小團污漬。
他摘下眼鏡,用力揉著酸脹的眉心,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痛苦和掙扎。
他拉開抽屜,里面放著一本嶄新的筆記本,扉頁上,是蘇婉清娟秀的字跡:“贈文斌:愿我們攜手,建設(shè)新教育,擁抱新生活。”旁邊還畫著一架小小的鋼琴。
這本充滿愛意和期許的筆記本下面,卻壓著幾張泛黃的、邊緣磨損的舊紙。
那是他離家參軍前,父母按著他的手,在一張寫著“婚書”的紅紙上按下的指印。
還有一封幾年前周小娥托人輾轉(zhuǎn)寄來的信,字跡歪歪扭扭,語句不通,大意是爹娘身體還好,讓他安心打仗,家里有她。
新與舊,自由與枷鎖,甜蜜的愛情與沉重的責任,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腦海里激烈撕扯。
他愛蘇婉清,愛她的才華,愛她的思想,愛她代表的那種光明、自由的新世界。
可周小娥……那個沉默的、像影子一樣存在于他生命背景里的女人,她的痛苦,她的付出,她此刻躺在醫(yī)院里蠟黃的臉,還有父母那絕望的哭訴,像沉重的枷鎖,死死地勒住了他的喉嚨。
他抓起鋼筆,想在“情況說明”上寫下“周小娥只是童養(yǎng)媳,沒有感情,沒有婚姻事實”,但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醫(yī)生那句“是舊社會壓在婦女身上的一座大山”的話,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