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小寒節(jié)氣剛過,連日的雪雖暫歇,但京城的寒意卻愈發(fā)刺骨。齊珩端坐于養(yǎng)心殿內,望著案頭堆積如山的請安折子,眉頭深鎖。工部昨日呈報,火墻與鐵爐已在京畿一帶推廣月余,然則“耳聞為虛,眼見為實”,他心底總存著一絲疑慮——這林清玥所獻之策,當真能解萬民于凍餒?
“擺駕,”皇帝忽然起身,對身旁貼身太監(jiān)吩咐道,“不必驚動旁人,朕要親自去城里走走。”
齊珩換上一襲玄青色尋常錦袍,外罩墨狐皮毛大氅,只帶了四名精干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出了宮門。馬車軋過積雪未消的街道,發(fā)出吱呀輕響。他撩開車簾,但見往日這個時節(jié)本該冷清寂寥的街巷,竟透出幾分不同尋常的生機。
路過西市口胡同時,一陣孩童嬉笑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示意停車,信步走入巷內。進入一戶農家說進來取會暖,但見幾個小兒正圍著一個小巧的鐵爐子追逐玩耍,小臉凍得通紅,卻不見絲毫瑟縮之態(tài)。一旁坐著幾位老人,正悠閑地嘮嗑,身后土坯墻上新砌的火墻隱隱散發(fā)著熱氣。
“老丈,”齊珩走近,和氣地問道,“今年冬天,可比往年好過些?”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抬頭,見齊珩氣度不凡,忙要起身行禮,被齊珩擺手制止。老者笑道:“往年這時節(jié),咱們這條巷子少說也得抬出去三五個凍死的。今年托皇上的洪福,宮里那位菩薩娘娘獻了個‘火墻’的法子,您瞧——”他指著自家屋墻,“就這么個土坯夾墻,連通著灶膛,燒火做飯時順帶就把墻烘熱了,一晚上屋里都暖融融的。”
另一老嫗插話道:“還有這鐵爐子,費不了幾個柴火,卻比炭盆暖和多了!我家那小孫兒往年凍得直哭,今年夜里都能睡出滿頭汗。”
齊珩細細察看那鐵爐,見其構造巧妙,煙道回旋,確是高效。他不動聲色地問:“聽聞此物是宮里頭一位娘娘所想?”
“可不是嘛!”老者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感激,“都說是一位姓蘇的娘娘,心善得像菩薩轉世!這法子不費錢,材料咱們自家都能湊齊,官府還派了工匠來指點。這可是活人無數的功德啊!”
正說著,一陣香氣飄來。隔壁院落里,一位婦人正用鐵爐上的余溫熱著粥飯,見齊珩一行人駐足觀望,熱情地盛了一碗遞過來:“貴人嘗嘗?這爐子暖和,熱飯也方便,娃們早上都能喝上口熱乎的了。”
齊珩接過那碗熱氣騰騰的粥,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起往年冬季,順天府尹奏報中“凍斃甚眾”的字眼,再看眼前這番景象,不禁動容。
隨后,齊珩又走訪了幾處平民聚居的街巷,甚至去了城郊較為貧瘠的村落。所見所聞,皆是大同小異——火墻與鐵爐已深入尋常百姓家,這個冬天,京城內外罕見凍死之人。更有甚者,因室內溫暖,一些貧寒人家的婦孺得以在冬日里繼續(xù)紡線、做針黍,貼補家用;孩童們也能在暖和的屋里識字讀書……一點暖意,竟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層層生機。
次日清晨,金鑾殿上,百官肅立。戶部照例稟報今冬民生狀況,言及炭價已趨平穩(wěn),災民安置亦妥善,凍斃人數較往年銳減十之七八。
龍椅之上,齊珩靜聽完畢,并未如常般轉入他議,而是緩緩起身,手持一份工部奏折,目光掃過滿朝文武。
“眾卿可知,”皇帝聲音沉靜,卻難掩激賞之情,“去歲此時,朕案頭堆砌的,盡是請求增設暖棚、賑濟寒衣的急奏。而今冬,此類奏報寥寥無幾?!?/p>
他步下丹陛,行走于御座之前:“朕昨日微服出宮,親眼得見,京中百姓,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兒,皆因‘火墻’‘鐵爐’之策,而得享一冬之暖。此二物,取材簡便,造價低廉,然活民之功,堪比賑災百萬!”
殿中一片寂靜,唯有皇帝的聲音回蕩:“朕嘗聞,‘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一策之善,能解民生之艱,固國家之本。此策源于后宮,云嬪林氏,秉性賢良,心系黎庶,實乃朕之幸事,亦朝廷之祥瑞?!?/p>
不過數日之間,林清玥的善名,如同冬日里的暖風,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樓酒肆間,說書人將“賢妃獻策”的故事編得活靈活現(xiàn);市井百姓,更是感念其恩德,甚至有百姓在家中為這位素未謀面的賢妃立下長生牌位。
然而,深宮之中,暖意之下,亦有寒流暗涌。
皇后慕容婉如坐在坤寧宮內,聽著心腹宮女稟報宮外情形,指尖輕輕劃過茶杯邊緣,唇角雖含笑,眼神卻一片冰寒:“火墻……鐵爐……?咱們這位妹妹,倒是好手段。不聲不響,便賺了這潑天的名聲和圣心?!?/p>
延禧宮內,云婉兒將手中精心繡制的帕子絞得變了形,眼中盡是嫉妒與不甘:“憑什么……她不過是僥幸想了兩個法子!‘”
而此刻的鐘粹宮,卻一如既往的寧靜。她對貼身宮女小荷輕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深宮之中,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往后,更需謹言慎行?!?/p>
窗外,又飄起了細雪。然而這一次,京城的百姓不再畏懼嚴寒。千家萬戶的屋舍內,火墻散發(fā)著融融暖意,鐵爐上溫著的粗茶飯菜飄散著煙火人間的香氣。
一場微服私訪,一次龍顏大悅,一句“活民無數”的盛贊,如同一石入水,在這皇城內外,激蕩起層層漣漪。民心所向,然而這滔天民意,是福是禍,是護身符還是催命符,唯有時間才能給出答案。
齊珩站在高高的宮墻上,遠眺京城萬家燈火,心中那份因林清玥而起的探究與欣賞,愈發(fā)深沉。蘇云裳三年冷宮生涯過后,現(xiàn)在卻如同一個無盡的謎,每一次以為觸及其邊界時,她總能展現(xiàn)出更令人驚嘆的一面。宮闕深處,暖意與寒流,正悄然交織成一幅更為波瀾云詭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