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斤,”劉老漢沉吟了一下,又看看老趙,“趙老三帶來的人,成!勻給您!不過這留種糧,比市價得高一成?!?/p>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
呂辰知道這是規(guī)矩,不過好種難得,痛快答應:“行!就按您說的價!”
“痛快!”劉老漢也笑了,轉(zhuǎn)身朝院里喊:“狗子!拿大秤和麻袋來!給先生裝稻種!”
交易結(jié)束后,劉老漢幫老趙把麻袋抬上馱鞍,用粗麻繩牢牢捆緊。
回程的時候夕陽給西山鍍上耀眼的金邊,也把無邊的稻田染成一片深沉富麗的紅金色。炊煙在巴溝的村落間裊裊升起??諝庵谢旌现竟认?、泥土味和柴火的氣息。老趙牽著駱駝走在前面,身影在長長的古道上拖曳。
“大個子”馱著兩百斤,邁步卻比來時更加沉穩(wěn)。
“老趙哥,今天多虧你了?!眳纬接芍缘卣f。
“咳,應該的!”老趙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咱這駝馬,就吃這碗跑腿飯。再說了,聞著這稻香,聽著這駝鈴,跑一天也舒坦!”他拍了拍駱駝脖子,“‘大個子’,加把勁,到家給你加料豆兒!”
古道上,兩人一駝的身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融入了京城西郊的秋收畫卷。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黛青的輪廓之后,只余下天際一抹暗紅與深紫交融的余暉。京頤古道上,行人車馬愈發(fā)稀少。
臨近西直門,路旁收割后的田地顯得空曠而寂寥。然而,在一些尚未完全收拾干凈的田埂和水塘邊,卻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伴隨著人聲和鋤頭、鐵鍬挖掘的聲響。
最顯眼的是幾處焚燒秸稈的篝火,跳躍的橘紅色火焰舔舐著暮色,升騰起濃白或淡青的煙霧。這煙霧在無風的傍晚并不飄散,而是低低地彌漫在田野上方,混合著草木燃燒特有的焦糊氣息,形成一種獨特的、帶著暖意卻也嗆人的氛圍。
呂辰望向西直門外附近水道方向。借著天幕的微光,能看到河岸旁老柳樹黑黢黢的、枝條紛披的輪廓。但在傍晚的薄霧和田野焚燒的煙氣共同作用下,這些柳樹遠遠望去,確實如同籠罩在一層飄渺的灰白色“煙”靄之中,枝條的細節(jié)模糊了,只留下水墨畫般的朦朧剪影。這“煙柳”之景,少了詩意的浪漫,更多是秋收后田野的煙火氣與暮色水汽交融的粗糲現(xiàn)實。
就在一處較大的篝火旁,幾個年輕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他們穿著中山裝,在夜色中看不清顏色,男生頂著兩分頭,女生梳著麻花辮。其中一人正拿著小本子和鉛筆,借著火光記錄著什么,旁邊還有人拿著皮尺。
“趙師傅,那些是學生?”呂辰問道。
老趙瞇著眼看了看:“像是城里大學堂下來的。聽說是響應號召,下來參加秋收勞動,搞什么‘實踐’、‘調(diào)查’的。這幾天在巴溝、海淀這邊田里都能見著幾個,幫著收尾,量量地頭,問問收成。讀書人嘛,下地干活,新鮮!”
呂辰心中了然?,F(xiàn)在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高等教育強調(diào)與工農(nóng)結(jié)合。這些學生很可能是農(nóng)學院、地質(zhì)地理系或者響應號召參與社會實踐的其他專業(yè)學生,在秋收尾聲來到京郊稻田,進行勞動鍛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調(diào)查或土壤水利勘測,也算是這個時代特有的風景了。
越靠近西直門,田野的煙火氣漸漸被另一種景象取代。巨大的城墻輪廓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剪影,比白天更顯壓抑。拆除工地并未完全停工。
幾盞汽燈、電石燈懸掛在殘存的腳手架和工棚附近,燈光下,仍有工人身影在晃動,大概是在清理白天的廢墟,或者看守材料。鐵器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在靠近城門洞的陰影里,呂辰似乎瞥見一個佝僂的、模糊的老人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久久地面向著那片正在消失的城墻瓦礫。
沒有哭喊,沒有言語,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與暮色和廢墟融為一體的悲愴。這無聲的凝望,仿佛是古城墻在暗夜中最后一聲微弱的嘆息。
老趙顯然也看到了,他沉默地緊了緊牽駱駝的繩子,駱駝“大個子”似乎也感受到氣氛的凝重,打了個響鼻,蹄聲在空曠的夜路上顯得格外清晰。
兩人一駝加快了腳步,小心地繞過堆滿斷磚碎瓦的工地邊緣。穿過甕城工地那無聲悲愴的陰影地帶,看見了西直門內(nèi)稀疏的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