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86章 過關(guān)（第2頁）

他這句話一出，田爺耷拉的眼皮動了一下，但并未打斷。

呂辰繼續(xù)道：“說它是耀州窯，其一看釉色。此碗天青釉色，青中閃灰，釉質(zhì)瑩潤，玻璃質(zhì)感強，符合耀州窯青瓷‘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特點，尤其是這種深沉靜謐的天青，乃耀州窯巔峰時期的代表性釉色之一，不同于龍泉的梅子青粉青，也不同于汝窯的天青，更顯樸拙有力?！?/p>

“其二看胎骨。露胎處可見胎土灰白，質(zhì)地堅密細膩，淘洗得十分干凈，正是耀州窯典型的‘香灰胎’。手感雖顯厚實，但分量適中，拿在手中不墜手?！?/p>

“其三看工藝。碗心這朵刻花蓮花，刀法犀利流暢，深淺得當，一氣呵成，具有極強的立體感。雖是寥寥數(shù)筆，但花型飽滿，生機盎然，正是耀州窯刻花‘刀刀見泥’、‘犀利灑脫’的典型風格。圈足切削規(guī)整，略呈外撇，修刀干凈利落?！?/p>

“其四看神韻。此碗造型敦厚穩(wěn)重，釉色沉靜，刻花率性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整體透著一股北方的雄渾大氣，這正是耀州瓷的內(nèi)在精神?！?/p>

說到這里，呂辰略作停頓，話鋒微轉(zhuǎn)：“不過……此碗雖好，卻也并非毫無瑕疵，或者說，時代留下的印記。”

他指向碗口，“碗口芒口處，釉薄而微有剝落，露出淺褐色，這是因疊燒所致，當時為節(jié)省窯空間，提高產(chǎn)量，碗口通常不施釉，稱為‘芒口’，雖算不得毛病，但總歸不夠完美。再者……”

他又輕輕將碗拿起，指著碗心刻花一處極細微的、與周圍釉色略有差異的痕跡：“此處刻痕深處，釉色堆積稍厚，顏色略深，細看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補釉或后上釉的痕跡？小子不敢確定，但總覺得這一小處的光澤和質(zhì)感與他處略有參差。或許是當年燒制時的小瑕疵，窯工做了彌補？亦或是后世能工巧匠的修補？因其手法極高明，幾乎肉眼難辨，小子也是憑手感細微差異才隱約察覺。”

最后，他總結(jié)道：“綜上所述，小子認為此碗是北宋耀州窯的真品無疑，且是工藝相當成熟時期的作品，刻花、釉色、胎質(zhì)均屬上乘。唯一的些微憾處，在于芒口和碗心那處極細微的、疑似后修的痕跡。但也正因這些‘不完美’，反而更顯其真實和歷史滄桑。此碗……拙樸大氣，古意盎然，是好東西?！?/p>

一番話說完，呂辰再次躬身：“小子淺見，信口胡說，請?zhí)餇斨更c?！?/p>

屋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

田爺依舊坐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目光低垂，看著那只小碗，半晌沒有說話。

呂辰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自己這番判斷是否準確，尤其是最后關(guān)于那處極細微修補的猜測，是否過于大膽和冒失。

忽然，田爺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射呂辰。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淡漠和審視，而是帶著驚訝、審視。

“芒口，是耀州窯大量燒造民用瓷的證據(jù)，不算瑕疵，是時代特征?！碧餇斁従忛_口，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清晰，“至于碗心那處……”

他微微停頓：“你小子的眼睛倒是毒！那確實是后補的釉。不是現(xiàn)代人做的，是清乾隆時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高手補的。當年此碗出土時此處略有磕損，進宮后，乾隆爺喜歡這碗的拙趣，命人補釉重燒，手藝幾乎天衣無縫。這樁公案，記載在清宮造辦處的檔案里，知道的人不超過這個數(shù)?！?/p>

田爺伸出一只手，五指張開。

“你能看出來，憑的不是書本，是實實在在的眼力和手感。這三個月，你沒白耗。”

他站起身，走到呂辰面前，重新打量著他，拍了拍呂辰的肩膀：“書本上的東西，死的人是記不住的，活的人才能用。你能從郎禿子那兒學到七八分，是他的造化。今天你這番話，不浮不夸，不卑不亢，看得準，說得透，尤其是那份謹慎和存疑的態(tài)度，是干這行的根本?！?/p>

這話讓呂辰心中一熱。

“三個月期滿了。你這考核……”田爺頓了頓，看著呂辰期待的眼睛，終于露出了笑容，雖然很淡，“算是過了。”

呂辰心中巨石落地，喜悅和激動涌上心頭，他連忙深深一揖：“多謝田爺！”

“別高興得太早?！碧餇敂[擺手，恢復了慵懶的神態(tài)，“過了考核，不過是拿到了跟著我聽聽看看的資格。這行里的水，深著呢。往后的日子，自己機靈點，多看，多聽，多摸，少問。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說?！?/p>

“是！小子明白！定不負田爺教誨！”呂辰恭敬應(yīng)道。

田爺點點頭，重新坐回椅子，指了指那碗：“把這碗收好吧。算是你通過考核的彩頭。以后每周三下午過來。來之前，自己想好看什么，問什么?！?/p>

“是！”呂辰強壓激動，小心地將那件耀州窯小碗收回楠木盒中，捧在手里。

從田爺家出來，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呂辰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在街頭，哪怕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有極其靈光的腦子，這三個多月的高強度學習，也讓他有些精神疲憊。

他再次來到正陽門那間小酒館，推門進去，郎爺果然已經(jīng)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面前擺著一小壺酒，一碟茴香豆，正瞇著眼，似聽非聽地對著柜臺上方那臺咿咿呀呀唱著《文昭關(guān)》的舊收音機出神。

呂辰要了一小壺燒酒，一小碟拍黃瓜，端著來到了郎爺對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