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呂辰直睡到下午兩三點,去吳奶奶家轉(zhuǎn)了一圈,看了看吳老太爺,小雨水也陪著吳家小孩子們在一起玩耍,呂辰交代完。
回家提著一個用棉布簾子蓋著的木桶,又小心拿出一個藍布包裹扁盒,騎著自行車,熟門熟路來到了郎爺家所在的胡同。
推門進去,庭院寂靜,那幾竿翠竹覆著一層薄雪,更顯蒼勁。正屋書齋的窗戶透出溫暖的光暈,映在清掃過的青磚地上。
呂辰在門口跺了跺腳,揚聲喚道:“郎爺,我來了?!?/p>
“進?!蔽堇飩鱽砝蔂斻紤械穆曇?。
呂辰掀開厚棉簾進屋,郎爺正坐在臨窗的桌案后,架著一副老花鏡,拿著一柄放大鏡,正細細審視著一頁脆黃的書葉。
見呂辰進來,他略抬了抬眼,“喲,今兒個還帶了東西?又是什么新鮮吃食?”郎爺放下放大鏡,身子微微后靠,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自己找地方坐?!?/p>
呂辰笑著將木桶放在門邊,這才走到書案前,將那個藍布包裹的扁盒雙手放在了郎爺面前。
“快過年了,給您送點年禮。”呂辰語氣輕松,帶著晚輩對長輩的親近,“桶里是五只江浙來的大蟹,個頭還行,讓您嘗個鮮。主要是這個……”他點了點那藍布包裹,“想著或許您會感興趣,就給您帶來了?!?/p>
郎爺?shù)囊暰€落在扁盒上,眉毛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伸出干瘦卻穩(wěn)定的手,解開了藍布包上的活結(jié)。
布包散開,露出里面一個略顯陳舊的木匣。木料是普通的樟木,做工也尋常,但邊角磨得光滑,顯是常被摩挲。匣子沒有鎖,只用一個簡單的銅扣搭著。
郎爺打開銅扣,掀開盒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函線裝書。藍色的土布封面,紙捻裝訂,顯得樸素甚至有些粗陋。封面中間貼著一張小簽,上面是工整的墨筆楷書:《婺源郎氏宗譜》。
“宗譜?”郎爺?shù)驼Z一聲,目光在那“郎”字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看向呂辰,帶著詢問之意。
他并未立刻去動那函譜,只是用指尖輕輕拂過封面邊緣,感受著紙張的質(zhì)地。
“嗯,”呂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前兩年,幫我們修繕房子的周師傅牽線,得了些舊書。是從一位剛?cè)ナ赖哪w云莫老夫子宅里流出來的。老夫子膝下子侄都在南方,回來處理喪事,帶不走的書籍舊物就托周師傅處置。周師傅知道我好這個,就叫了我去。這函族譜,就是從那堆書里得的。”
郎爺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那“郎”字上敲了敲:“莫羨云……老夫子?那位精通明史,尤擅欽、徽二州典故的老學究?”
“正是他。郎爺您認識?”
“談不上認識,聞其名而知其學。”郎爺語氣平淡,但眼中閃過一絲惋惜,“是他的話,手上有徽州人家的族譜,倒也不奇怪。婺源,古屬徽州府,文風鼎盛,宗族觀念極重,幾乎姓姓有譜,家家有祠?!?/p>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函譜上,這次,他小心地用雙手將譜冊從匣中請出,平放在鋪了一塊軟氈的桌面上。動作輕柔舒緩,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
“婺源郎氏……”郎爺喃喃自語,像是在記憶中搜尋什么,“這個姓氏,在婺源似乎并非大姓巨族,但也源遠流長。我記得……其先祖可追溯至五代時期,為避戰(zhàn)亂,自中原遷入徽州,聚族而居于婺源西北部的郎川河谷一帶,世代耕讀傳家,明代中后期似乎還出過幾位舉人、進士,在地方上也算得上詩禮之家?!?/p>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小心地翻開封面。扉頁之后,是歷次修譜的序言,墨跡深淺不一,筆跡各異,記錄著時光的層疊。
“戰(zhàn)亂啊……”郎爺聲音低沉,帶著感慨,“尤其是近幾十年,太平軍過境,北伐抗戰(zhàn),中原板蕩,江南亦未能幸免。多少傳承數(shù)百年的宗族譜系,毀于兵燹,散于離亂。能保存下來的,十不存一。這莫老夫子能收藏此譜,想必也是費了一番心思,或許與郎氏族人有些淵源,或許只是治史者的搜集癖好。”
他輕輕撫過一行記載著明代某次修譜的序文,紙張脆薄,仿佛一用力就會碎掉?!盎罩萑思?,視族譜為根脈所系,比性命還重。尋常絕不肯示與外姓。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讓家族之寶流落在外。此譜既到了莫老夫子手中,又輾轉(zhuǎn)至此,想來,婺源郎氏本家,怕是經(jīng)歷了不小的劫難,甚至可能,族運衰微,香火零落了?!?/p>
說到這里,郎爺忽然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呂辰,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為復雜難言的情緒,有好奇,有追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狀似隨意地問:“這譜,你翻看過嗎?可知其記載至何時為止?郎氏如今境況如何?”
呂辰注意到郎爺?shù)那榫w變化,心中微動,答道:“粗略翻過一下。此譜最后續(xù)修,似乎是在光緒朝中期。后續(xù)似乎也有零星的墨筆添注,但看上去止于民國初年。再往后便無續(xù)修的記錄了。至于郎氏現(xiàn)狀,我確實不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