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7章 新居青瓦巷（第1頁）

風依舊冷，但裹挾的不再是廢墟深處陳腐的死亡氣息，而是新翻凍土的生澀味道，混合著遠處工地上水泥和木材的、略顯刺鼻的“新”氣。這片曾經(jīng)被徹底抹平的土地上，一排排低矮、整齊的簡易過渡房如同雨后冒出的灰白色蘑菇，沉默地矗立在初春微寒的晨光里。統(tǒng)一的灰泥墻面，覆蓋著深青色瓦片的傾斜屋頂，方方正正的小窗戶嵌著嶄新的玻璃——這便是政府“重建青瓦巷”的第一步。

蘇建國佝僂著背，肩頭扛著那個裝著“光光的家”青瓦和幾件破家當?shù)某林匕?。他深陷的眼窩里布滿血絲，目光沉沉地掃過眼前這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灰白盒子。嶄新，卻冰冷。沒有廢墟瓦礫堆里頑強鉆出的野草，沒有歪斜的斷墻投下的陰影，更沒有那面畫滿了衛(wèi)民心血太陽的土墻。一切都是筆直的線條，生硬的棱角，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流水線般的秩序感。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包袱繩，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包袱皮里裹著的幾塊冰冷青瓦，沉甸甸地硌著他的肩胛骨，像幾塊從舊時光里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絲的骨頭。

“7排3號?！贝髦湔碌墓ぷ魅藛T聲音平板，指著其中一扇刷著綠漆的薄木板門，門框上方釘著一塊小小的、嶄新的白底黑字門牌：青瓦巷7排3號?！熬瓦@兒。鑰匙拿好。”一把冰涼的、帶著毛刺的黃銅鑰匙被塞進蘇建國布滿凍瘡的手里。

“青瓦巷……”蘇建國布滿風霜的嘴唇無聲地嚅動了一下，咀嚼著這個刻在門牌上的、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巷子早已不存，只余下這個名字，像一個強行縫在嶄新皮肉上的舊標簽。他佝僂著背，步履沉重地走上前。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干澀生硬的“咔噠”聲。門開了，一股濃烈的、屬于石灰、水泥和新鮮木材混合的、冰冷而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他們身上攜帶的最后一絲“瓦礫之家”的塵土味。

蘇衛(wèi)東緊跟著大哥，高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狹窄的門框。他肩上扛著卷成粗筒的藍色塑料布，另一只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破包袱，里面是曉光。他赤紅的雙瞳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瞬間掃過門內(nèi)這方小小的空間——灰白的墻壁，光禿禿的水泥地面，空無一物。他像一頭闖入陌生領地的孤狼，渾身肌肉緊繃，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警惕和審視。那嶄新的、刷著廉價綠漆的木門，那毫無遮蔽的窗戶，在他眼中都成了潛在的威脅入口。他下意識地將裝著曉光的包袱往懷里緊了緊，高大的身軀微微側(cè)轉(zhuǎn)，用肩膀和后背形成一道屏障，阻擋著門外可能存在的窺探視線。新？他不在乎。他只在乎這盒子夠不夠“硬”，能不能擋住外面的風刀霜劍和可能的覬覦。

蘇衛(wèi)民最后一個進來，懷里緊緊抱著他的“金剛”石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不安。他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個灰白色、方方正正、空蕩蕩的“盒子”，又回頭望了望窩棚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巨大的瓦礫堆和推土機轟鳴的輪廓。他找不到那面畫滿太陽的墻，找不到他熟悉的角落，找不到“光光的家”原來的位置！巨大的混亂感瞬間攫住了他！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嘶啞咕噥：“家…家呢？…太陽…在哪兒？”他像一只被強行塞進陌生籠子的鳥，焦躁地原地轉(zhuǎn)著圈，目光在空蕩的墻壁上徒勞地搜尋著熟悉的色彩。

蘇建國放下沉重的包袱，佝僂著背，默默地打量著這個新“家”。方方正正，大約十來個平方。四壁是抹得還算平整的灰泥，觸手冰涼。頭頂是嶄新的深青色瓦片，透過屋頂預留的縫隙，能看到支撐的粗糙木梁。腳下是堅硬冰冷的水泥地，沒有泥土的柔軟和坑洼，干凈得讓人無所適從。一面墻上開了一扇小小的方窗，嶄新的玻璃隔絕了外面的寒風，也隔絕了廢墟上最后一點熟悉的氣息。這里沒有漏風的破草簾子，沒有隨時可能坍塌的土墻，沒有夜晚鉆進來的刺骨寒風——這確實是“安全”的。一種物理意義上的、被規(guī)劃好的安全。但這安全，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陌生和空曠。

他深陷的眼窩里沒有多少喜色，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開的疲憊和對未來的茫然。他走到屋子中央，蹲下身，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指尖傳來的堅硬和冰冷，與“瓦礫之家”泥土的柔軟和熟悉感形成刺目的對比。他沉默著，仿佛在丈量這片陌生的土地。

蘇衛(wèi)東將裝著曉光的包袱輕輕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動作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小心翼翼。然后，他立刻直起身，赤紅的雙瞳銳利地掃視著屋頂?shù)耐咂退拿娴膲Ρ?，似乎在評估它們的堅固程度。他走到那扇嶄新的小窗前，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冰冷的玻璃，又猛地拉開那扇薄薄的、刷著綠漆的木門，探出頭去，警惕地掃視著外面一排排幾乎一模一樣的房子和遠處走動的人影。確認暫時沒有“威脅”，他才縮回頭，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門板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他依舊靠門站著，高大的身軀如同門神，守護的姿態(tài)沒有絲毫松懈。安全感？對他而言，只有自己這雙拳頭和時刻的警惕，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這嶄新的房子，不過是另一個需要他全力戒備的戰(zhàn)場。

蘇衛(wèi)民抱著他的“金剛”石頭，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失落和恐慌。他找不到他的“陣地”！他急得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找不到巢穴的幼獸。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哥放在地上的那個破包袱上。包袱皮沒有系緊，露出里面幾塊深色的、邊緣粗糙的青瓦一角——那是“光光的家”！

衛(wèi)民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蹌著撲過去，蹲在包袱旁。他小心翼翼地、笨拙地解開包袱皮，露出里面那幾塊帶著歲月痕跡和深刻字痕的青瓦。他布滿凍瘡的手指，極其珍重地撫摸著那冰冷粗糙的瓦面，撫摸著“光光的家”那深深的刻痕，又摸了摸其中一塊瓦片上，他自己曾經(jīng)畫上去的那個小小的、早已模糊的太陽圖案。

“光光的…家…”他嘶啞地喃喃著，沾滿蠟筆灰和泥污的臉上，露出一絲找到“根基”的安心。

他不再猶豫。他抱起其中一塊最厚重、刻痕最深的青瓦，站起身，在空蕩蕩的水泥地上來回走了幾步，似乎在尋找一個最合適的位置。最終，他選擇了靠近墻角、相對避風的一小塊地面。他極其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塊青瓦，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接著，他又拿起那塊有著模糊太陽圖案的青瓦，仔細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第一塊青瓦旁邊。

兩塊冰冷的青瓦，靜靜地躺在嶄新房屋冰冷的水泥地上。它們與周圍嶄新的一切格格不入，帶著舊日的塵土、血淚和無法磨滅的記憶。但它們的存在，如同一個倔強的坐標，瞬間將這個陌生冰冷的“盒子”，與那個深埋在廢墟之下的“瓦礫之家”連接了起來。

蘇衛(wèi)民看著地上這兩塊拼在一起的青瓦，紅腫的眼睛里終于有了點神采。他指著它們，對著被蘇衛(wèi)東重新抱起來的曉光，嘶啞地、清晰地宣告：“光光…家！…在！”chapter_（）;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不可待地伸手進他那件破棉襖的口袋里翻找。最終，他掏出了一小截比指甲蓋還小的、顏色暗淡的黃色蠟筆頭——這是他最后的“彈藥”。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那兩塊青瓦旁邊的墻根處，用盡蠟筆頭最后一點力氣，極其專注地、一下一下地涂抹起來。

線條笨拙，顏色暗淡。但他畫得很用力。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幾道短促的芒線，一個用指甲刻出的、小小的彎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