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81章 枯骨還鄉(xiāng)（第1頁）

青石鎮(zhèn)的風(fēng)，二十年沒變，依舊帶著后山竹林那股特有的微澀氣息。風(fēng)卷著零星的碎石，撲打在吳境磨損的袍角上，也撲打在他心頭那片沉沉的暮靄里。二十載光陰，于漫長的仙途不過彈指，可對于一個凡俗小鎮(zhèn)，卻足以讓滄海變桑田。

他循著那條刻在骨髓深處的碎石小徑向前，兩側(cè)的土坯房或被翻新為青磚瓦舍，或干脆坍塌成了野草滋生的廢墟。越靠近鎮(zhèn)子邊緣，路徑越是荒蕪。終于，那圈熟悉的、早已爬滿深褐色苔蘚的矮石墻映入眼簾。

心齋舊址，到了。

墻內(nèi)卻不是記憶中的景象。曾經(jīng)花木扶疏、草藥芬芳的小院，如今只剩下瘋長的野草，枯黃、堅韌，足有半人高，在風(fēng)里發(fā)出沙啦啦的嗚咽。幾間房舍傾頹了大半，殘存的墻壁被雨水沖刷出猙獰的溝壑，裸露的梁柱黢黑腐朽，像大地吐出的幾根枯骨。唯有院角那棵老槐，似乎還頑強地活著，只是半邊枝丫已然焦枯，烏鴉在光禿的枝頭縮成一個不祥的黑點，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吳境的目光掠過荒蕪，最終定格在院落后方那依稀可辨的輪廓——啞童當(dāng)年棲身的那間逼仄小屋。風(fēng)送來腐朽木頭和潮濕泥土的味道，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指尖觸及胸口深處那枚早已感知不到溫度、卻始終未曾離身的舊玉扣。一種難以遏制的疲憊席卷而來，伴隨臟腑深處隱隱的抽痛。二十三年，所余壽元，如指間流沙。

他沉默地?fù)荛_半人高的蒿草，枯死的草莖刮過袍袖，發(fā)出細(xì)碎的撕裂聲。小屋比記憶中坍塌得更徹底，僅存半堵?lián)u搖欲墜的泥墻，窗欞的碎片深埋在瓦礫之下。除去一地狼藉的碎磚爛瓦和厚厚的腐植土層，不見任何能證明那個沉默少年存在過的痕跡。

一股混雜著失望與某種不祥預(yù)感的涼意爬上脊椎。吳境閉上眼，心神緩緩沉入那方寸之地，屬于“見心境之門”的微光在識海深處艱難點亮，感知如同無形的蛛絲，向著這片浸透了記憶的土地蔓延開去。風(fēng)過荒草的聲音、蟲豸在腐葉下掘洞的窸窣、遠(yuǎn)處鎮(zhèn)民的模糊吆喝……無數(shù)信息流涌入，卻又被他一一摒除。

意識沉潛，再沉潛，如同潛入冰冷幽深的海底。

倏地，一點極其微弱、幾乎被厚重泥土和歲月完全隔絕的“硬”感，觸碰到了他的感知邊緣。不在坍塌的房舍下，而在更深處，在后院那片早已被野草徹底吞噬的角落里——那口廢棄多年的枯井！

井口被倒塌的藤架和厚厚的枯藤纏繞覆蓋，形同荒墳。吳境指尖微動，一道極其凝聚的無形氣勁無聲掠過的藤蔓木架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割，簌簌斷裂散開，露出下方黑黢黢的、直徑不過三尺的井口。一股濃重到令人窒息的陳腐土腥氣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衰敗氣味，猛地從井底噴涌上來。

井壁濕滑，布滿滑膩的青苔。吳境身形微晃，如一片落葉，無聲無息地墜入深井的黑暗中。井底比預(yù)想的更深，陰冷刺骨的濕氣瞬間包裹了他。腳下并未觸及預(yù)想中的堅硬，反而是一種令人不適的、帶著彈性的松他指尖燃起一點微弱卻穩(wěn)定的明光術(shù)微芒。

慘白的光線下，井底的情形清晰得令人心頭發(fā)冷。

一具蜷縮的人形骸骨，深深地陷在淤泥里，大半骨骼已經(jīng)被深褐色的濕泥包裹、侵蝕。骸骨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姿態(tài)，雙臂緊緊環(huán)抱在胸前，仿佛至死都在守護(hù)著什么。頭骨微側(cè)，下頜骨張開一個空洞的角度，像是在無聲地吶喊，又像是在耗盡最后一口氣時，執(zhí)拗地想要咬住什么。

歲月和濕氣嚴(yán)重侵蝕了骨骼，但殘存的幾縷尚未完全朽爛、粘連在頭骨上的粗布碎片，那黯淡褪色卻依舊熟悉的花紋……吳境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啞童！只有他，才會年復(fù)一年穿著那幾件村里老裁縫用同款粗布縫制的舊衣！

指尖的微光抑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吳境緩緩蹲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滯澀。他伸出手，拂開骸骨胸前那團(tuán)糊滿了黑泥的沉積物。淤泥之下，緊緊貼合著胸骨的位置，并非泥土，而是一個硬物，被骸骨那雙嶙峋的手骨死死地、以一個保護(hù)的姿態(tài)扣在掌心。

拂去污泥，那硬物的真容顯露出來。

是一只玉蟬。

雕工奇古，玉質(zhì)溫潤，即使在井底污濁的淤泥中埋藏了不知多少歲月，依舊透著一種內(nèi)斂的瑩光。蟬翼纖薄，蟬身飽滿，形態(tài)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但它的表面，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細(xì)密的裂紋，尤其是蟬翼邊緣，更是碎裂得厲害。

吳境的手指剛觸及那冰涼的玉蟬表面。

嗡——！

一聲極其細(xì)微、卻穿透了死寂井底的奇異震顫，毫無征兆地從玉蟬內(nèi)部發(fā)出！

緊接著，在吳境緊縮的瞳孔映照下，那布滿裂痕的玉蟬，竟猛地在他掌心跳動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心臟突然被驚醒！

碎裂的玉質(zhì)蟬翼，在幽暗的井底光芒中，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地，輕輕扇動了一次！

仿佛掙脫了漫長歲月的禁錮，一點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青碧色螢火，從蟬翼碎裂的縫隙中飄搖而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極其短暫的軌跡，倏地沒入了吳境的眉心！

轟——！

無數(shù)破碎、扭曲、光怪陸離的畫面瞬間在吳境腦海中炸開！燃燒的房屋、無聲哭泣的眼睛、冰冷刺骨的井水……還有一雙沾滿污泥、不斷向上徒勞抓撓的小手，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暗……最后沉沉的黑暗中，只余下一點固執(zhí)的青色微光，如同執(zhí)念所化的星火，一閃、再閃……

井底死寂，唯有無聲的驚濤在吳境識海中瘋狂翻涌。那點青碧螢火帶來的冰冷碎片，如同淬毒的針，狠狠刺入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境壁壘。骸骨空洞的眼窩，仿佛正穿透二十年的塵埃，死死地盯著他，無聲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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