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一點一點（第1頁）

陽光穿過梧桐葉隙，在俞琬的素描本上投下細碎的金斑，她獨自坐在塞納河堤的長椅上，筆尖沙沙游走著。

這是那件事發(fā)生后的第十天，她終于能在他不在場的時候，獨自安然地接住外面的世界了。

變化是一點一點發(fā)生的。

起初，只是被他牽著，在官邸花園被陽光曬得最暖的那張長椅上坐下片刻來。厚重的波斯地毯換成了腳下帶著潮氣的草皮，青草混著泥土的氣息涌進鼻腔，她像一只剛剛探出巢穴的幼獸，只敢在他目之所及的范圍內(nèi)，感受外界的風與溫度。

一片梧桐葉飄落在肩頭，她驚得差點跳起來，卻聽見他的聲音就落在耳畔：“是葉子?！?/p>

后來，他陪著她，越過了那道黑色鐵門，擁抱福煦大道上車與人的喧囂。

街角咖啡館成了他們的固定據(jù)點。他總是要背靠墻壁的座位，讓她面向街道。熱可可的香氣混著報紙油墨味，鄰座法國老太太的絮語與遠處教堂鐘聲交織在一起。

起初，一聲稍響的剎車聲仍會讓俞琬心跳漏掉半拍，條件反射地拽著他衣袖，而下一刻，男人便將手覆在她手背上，他掌心溫暖，脈搏穩(wěn)健有力，漸漸地，把她的心跳也帶回到同一頻率。

他們最常去的，還是塞納河畔。他總是選同一張綠色長椅，因為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三座橋。

她會長久凝視著河水，看舊書攤老板們慢悠悠撫平卷了邊的書頁，時光在這仿佛被拉長、放緩。每當游船鳴著笛駛過，蕩開的波紋便會漫向岸邊，將倒映在水里的圣母院揉碎又拼好，周而復始，像是真在演示某種溫柔的愈合一樣。

她最記得的是埃菲爾鐵塔那次。

戰(zhàn)時的鐵塔周圍，游客寥寥，到處都是巡邏的德國士兵。

站在那座鋼鐵巨獸的陰影里，她的目光落在交錯的鋼梁上，不由得就想起了檔案室里轟然倒下的鐵架。那些沉重的金屬架構，在她眼前仿佛有了生命，下一秒就要朝著自己傾軋下來。

呼吸越來越急，恐懼像藤蔓，絲絲縷縷纏緊了她的心臟，就在視野發(fā)黑的瞬間，一片溫熱從身后包裹了她，男人的手臂穩(wěn)穩(wěn)環(huán)住她，“看最頂端。”

她茫然順著他的指引仰起頭，視線越過冰冷交錯的鋼鐵交錯結(jié)構，不斷向上，再向上——

“有一群鴿子剛飛過去?！彼f。

這句話像一根拋給溺水者的繩索。她注意力被勾住，拼命在鐵灰色的天空和黑色鋼鐵線條間搜索，追尋著那群或許真實存在、又或許只是他信口拈來的白鴿。

忽然間，真看見幾點白影掠過塔尖。

“數(shù)數(shù)看有幾只。”

女孩仰著頭，陽光刺得眼睛發(fā)疼，卻固執(zhí)不肯低頭，仿佛這場與自己恐懼的較勁比數(shù)清鴿子更重要。她追著那些白影，從塔尖追到云層邊緣，漸漸地，耳邊巡邏隊的皮靴聲、遠處電車的叮鈴聲都模糊成背景音。

在數(shù)到第十一只時，女孩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呼吸不再發(fā)緊，心跳也早已平穩(wěn)下來，方才勒緊她心臟的藤蔓，不知何時也悄然松開了。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再次看向鐵塔。此刻，它真的只是一座鐵塔了，即使上面掛著面小小的納粹旗。

直到有一天的盧森堡公園。

七月的天空是一種被牛奶稀釋過的藍。大片大片修建整齊的綠草坪，神話雕塑立于其間，基座旁點綴著一簇接一簇的郁金香花叢，一切都籠在蜜色陽光里，宛如被精心調(diào)過色的印象派油畫。

金發(fā)男人走在女孩身后半步，筆挺的黨衛(wèi)軍制服與周圍慵懶的綠意割裂開來，他像是自帶著什么驅(qū)趕功能似的，所到之處，長椅上看報的紳士、曬太陽的情侶，總會默默地挪開些距離來。

女孩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袖口：“我們?nèi)ツ沁叀彼钢沁厽o人的玫瑰園。

克萊恩卻偏偏駐足，摘下黑皮手套往最近的長椅上一扔，正喂鴿子的老人和觸電般彈起來，手杖都忘了拿就要匆匆離開。

“怕什么？”他撿起手杖極禮貌地遞給老人，轉(zhuǎn)身時，眼里又掠過一絲壞男孩惡作劇得逞的光，“現(xiàn)在整張椅子都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