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猛然閑下來,涂苒就老想起以前。還記得父親對她說過,這世上,沒什么比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所以逃命要緊,填飽肚子要緊,和這兩樣比起來其他都不算什么。不過后來他老人家又說了,尊嚴(yán)還是比性命更重要些。人總是會不同的境況中有特別的領(lǐng)悟。涂苒的父親在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事業(yè)如日中天,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突然就口齒不清,大小便不能自理,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故。做不完的化療和無法預(yù)知結(jié)果的手術(shù)接踵而至,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不停地哀求家人,不如讓他回家等死,不能再過這種喪失尊嚴(yán)過豬狗不如的日子,還是死了干凈……
涂苒想,人都是到死時才大徹大悟的,我只經(jīng)歷了兩件事現(xiàn)在便悟了,真是難得呀難得。所以人常說,只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才真正屬于自己,既然陸程禹能因為孩子和她結(jié)婚,也能因為這件事向她提出離婚,不如事先做好準(zhǔn)備,總好過到時措手不及。
過了幾天,涂苒終于上班了。身體沒了負(fù)擔(dān),她似乎又回到之前的單身歲月,下班后約了李圖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泡吧唱歌,要么租了室內(nèi)場地打球做運動,又或是發(fā)現(xiàn)了某特色小飯館便去嘗個鮮,幾乎夜夜笙歌,日日晚歸。
李圖感嘆:「早就知道你老公拴不住你,你很快就會重回我的懷抱。」
涂苒送他一記白眼:「只是嘴上壞沒用,遠(yuǎn)遠(yuǎn)不夠壞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形似神不似,讓人一眼看透,所以女人對你愛不起來,因為你給她們太多安全感?!?/p>
李圖問:「什么樣的男人才算壞男人?」
涂苒回答:「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動聲色地勾引女人,勾引了,又不動感情。」
李圖聽了,還當(dāng)真思索起來。
吃喝玩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涂苒沉浸其中,直到又是一年春天,某日接到陸程禹的電話,請她略微打掃一下母親的故居,說是回來以后就打算從博士樓里搬過去。
自從她肚里的孩子沒了以后,原本打算用舊房換新房的計劃也一直沒人提起,兩人對此都興致缺缺。
涂苒翻了翻日歷,估摸著陸程禹回來的大概日期,打掃的事總是一拖再拖,后來還是陸程程在兄長的囑托下送了備用鑰匙過來,涂苒才打起精神勉強安排出時間。陸程程把鑰匙交給她的時候說:「那房子我經(jīng)常去,一點也不臟,姐你只用帶幾件衣服過去住就行?!雇寇劢K于意識到,那套房子,自己也是有權(quán)利有義務(wù)一同入住的。
房子地處老城區(qū)的中心位置,交通倒也便利,涂苒并未花太多功夫就找了過去。只是社區(qū)是九十年代中開發(fā)的,當(dāng)初物業(yè)管理體系尚不成熟,樓房雖不至于陳舊,但社區(qū)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可想而知。
社區(qū)里唯一的綠色,是一顆大榕樹,春天才來,它已是生機盎然,獨木成林。樹下有幾個油漆斑駁動一動便吱吱作響的健民器械,仍有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有人在樹干上掛了面鏡子,鏡子對面支了張木椅,做起了三元一次的剃頭修面生意。另一邊,老先生們在樹下擱置矮凳棋桌,一壺茶一支煙一盤殘局。
涂苒上了樓,三樓。打開門,晌午的幾縷陽光便順著溜進暗沉的屋里。門口放了棉質(zhì)拖鞋,她將高跟鞋擱在門邊的鞋架上,踩著拖鞋進了屋。厚重的窗簾一經(jīng)拉開,房間里頓時亮堂起來。八十多平方的居室里,擺放了半新不舊的暗色木制家具。涂苒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對著這些家具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嫌它們既笨重又暗沉,好在數(shù)量不多,并不使房間顯得擁擠。唯一喜歡的是放在臥室里的那盞屏風(fēng),古樸幽雅精雕細(xì)琢,在靠窗的一隅隔出間迷你書房。
窗前的書桌上擱著幾只鏡框,其中的照片上有涂苒無緣見面的婆婆,也有陸氏兄妹的,獨缺少了陸老爺子。年少時陸程禹十分清秀,瓜子臉帶了點嬰兒肥,直鼻薄唇,照相時帶點女孩兒的靦腆和少年人特有的傲氣,圓溜溜的眼似乎有些怔忪的瞪著鏡頭……涂苒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的說:「傻樣兒」,又想到陸程禹現(xiàn)在的模樣,大眼變成了單眼皮兒長眼睛,眼神里頗有些仿佛洞察一切的自以為是,便覺得討厭,心說,還不如以前那樣傻點好。
涂苒看見陸母的單人照片,心里一動,就將鏡框拿到客廳的窗臺上放好,尋思著這里應(yīng)該不會有香和蠟燭,于是從包里翻出一根紙煙來點著了,找了個舊茶杯裝上也一并放在窗臺上,然后對著照片舉了個躬,嘴里胡說道:「按道理我該喊您一聲媽,但是沒怎么接觸過我叫不出口,而且您兒子也不見得要和我廝守終身,把我娶進門也沒帶我去給您上墳混個臉熟,所以今天就在這里拜一拜吧,以后如果您兒子對我好,我在喊您。」罷了還挺得意,覺得自己忒懂事了。
涂苒心里惦記著晚上的牌局,只將屋里掃了掃灰塵,四處擦拭了一遍,便顛顛兒的跑路了。
一整晚,涂苒運氣奇好,大糊連連,麻友們不由發(fā)牢騷,涂苒說:「你們不知道,我今天給我婆婆上了香,她老人家現(xiàn)在大概在財神那里上班,所以托了財神來保佑我。你們以前也贏了我不少,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嘛?!?/p>
李圖被她劫了糊,有些不爽的說:「別是賭場得意,情場失意?!?/p>
涂苒不以為意,只想趁著手氣好,明天又是周末不用上班,便央著另外三人多玩幾圈,沒想這一折騰就是半夜了,精神不濟,只得讓李圖給送回家去。
到家后,涂苒躡手躡腳的進屋,生怕吵醒了老太太,又怕王偉荔啰嗦她,于是燈也沒開,只胡亂的去浴室洗漱一下,便悄悄的溜進自己房間。半道上踢到墻邊一個像行李箱的事物,她睡意漸濃,稀里糊涂的也不去管,就一股腦的往床上倒去。卻不知是什么大塊的東西咯到骨頭,涂苒嚇得一個激靈,飛快的跳起來,瞌睡頓時醒了大半,使勁忍著才沒叫出聲。
只聽床上有人一聲悶哼。
涂苒有些發(fā)蒙,不覺往后挪了挪,一時忘了開燈。
床上那人慢慢坐起身來,手摸索到床頭燈那片兒「啪」得一聲按亮了,又拿起手機瞧了瞧,不由微微皺眉,最后睡意朦朧的望向涂苒。
陸程禹說:「早安,涂小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