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被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暈染開,幻化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顧懷遠關(guān)上車門,將助理關(guān)于明天項目評審的喋喋不休隔絕在車內(nèi),那聲音像一只惱人的飛蟲,終于被玻璃擋住。他深吸了一口潮濕微涼的空氣,試圖驅(qū)散眉宇間凝結(jié)的、幾乎成為永久表情的疲憊。又是一個需要連軸轉(zhuǎn)的深夜,但他的大腦卻拒絕回到那些鋼筋水泥的數(shù)據(jù)模型里。
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不屬于“顧設(shè)計師”的地方。
手機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標記吸引了他——“回聲”唱片店。名字起得有點意思。在這個一切追求即時、浮夸的時代,“回聲”這個詞,帶著一種屬于過去的、悠遠的詩意。
導航將他引向主干道旁一條僻靜的梧桐小道。雨絲在昏黃的路燈下織成細密的簾子,皮鞋踩在濕漉漉的落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竟成了此刻唯一的喧嘩。一扇沉重的、漆成墨綠色的木門出現(xiàn)在眼前,門楣上掛著一串古銅色的風鈴。
他推開門。
“叮鈴——”
一瞬間,奇跡發(fā)生了。外面的車馬聲、雨聲,乃至整個世界的喧囂,仿佛被這扇門徹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流淌在溫暖空氣中的一首古典爵士樂——斯坦·蓋茨的薩克斯風正吹奏著《午夜時分》,音色慵懶而深情,像一只看不見的、溫暖的手,輕輕撫平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
店里很暖,是一種由舊木頭、紙張和若有似無的香薰蠟燭混合而成的暖意。燈光是昏黃的,主要光源來自柜臺上一盞蒂芙尼玻璃臺燈,以及幾處精心布置的射燈,它們照亮了成千上萬張黑膠唱片的封套,那些封面從地板一直堆砌到天花板,如同一個由音樂構(gòu)筑的、沉默而壯觀的堡壘??諝饫锲≈⑿〉膲m埃,在光柱中緩緩起舞。
然后,他看見了她。
一個穿著米白色粗線毛衣的女孩,正背對著他,踮著腳,伸手去夠書架最高處的一個格子。她的身形纖細,甚至有些單薄,動作因吃力而顯得有些笨拙。幾縷深棕色的碎發(fā)從她簡單的馬尾中滑落,垂在白皙的頸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顧懷遠幾乎能聽見她因努力而輕微的喘息聲。那個格子對她而言,確實太高了。
“需要幫忙嗎?”
他的聲音在薩克斯風的尾韻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打破了這個空間的私密結(jié)界。
女孩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琥珀色的眸子在昏黃光線下睜得很大,像突然被燈光驚擾的林間小鹿,里面清晰地映著一點慌亂,以及……一絲被打擾的不安。
“啊,謝謝……”她的聲音和這店里的音樂很配,輕柔,帶著一點點天然的沙啞,像睡眠蒙眬時的囈語。
他幾步上前,身高的優(yōu)勢讓他輕而易舉地取下了她想要的那張唱片——比爾·伊文斯的《獻給黛比的華爾茲》。封套是簡單的藍白設(shè)計,邊緣有些微的磨損,透出歲月的溫潤。
“是這張嗎?”他遞過去,動作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職場中慣有的利落。
“是的,謝謝你。”她接過唱片,并沒有立刻查看,而是下意識地抱在胸前,像一個孩子抱住了心愛的玩具,姿態(tài)里透著一種自然的守護感。她的目光在他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裝上短暫停留,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與距離感。“先生,你想找什么唱片嗎?我們這里……可能和你平時去的地方不太一樣?!?/p>
她的話語很客氣,但顧懷遠聽出了那層潛臺詞:這里不屬于你的世界。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掠過那些泛著懷舊光澤的唱片封套,掠過角落里那張看起來無比舒適、卻磨損得露出內(nèi)襯的舊沙發(fā),掠過沙發(fā)上隨意搭著的一條深色格紋毛毯。的確,這里和他熟悉的那些光鮮亮麗、充斥著玻璃與金屬冷光的場所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他緊繃的神經(jīng)卻在這里奇異地松弛下來。
“我只是……隨便看看?!彼f,這是真話。頓了頓,他試圖為自己突兀的存在找一個合理的注解,目光投向那臺正在工作的唱機,“另外,這首《午夜時分》,拉得真好?!?/p>
女孩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是一種遇到知音時,本能迸發(fā)的、無法掩飾的光芒,瞬間驅(qū)散了她眼底先前那點疏離?!澳懵牭贸鍪撬固埂どw茨的版本?”
“我父親是爵士樂迷?!彼旖菭科鹨粋€輕微的、算是微笑的弧度,“小時候被迫聽了不少?!边@是他今晚第一次提及私人領(lǐng)域的事,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就在這時,唱片機的唱針走到了盡頭,音樂停了。店里瞬間陷入一種更深沉的靜謐,只剩下窗外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的雨聲,填補著兩人之間微妙的沉默。
女孩走到柜臺后,動作輕柔地抬起唱臂,換上一張新的唱片。當她放下唱針的那一刻,前奏響起——是納京·科爾溫柔醇厚的嗓音,在唱那首經(jīng)典的《當我墜入愛河》(WhenIFallinLove)。歌聲像一股暖流,瞬間重新充盈了整個空間。
顧懷遠沒有離開。他忽然不想就這么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只有圖紙和屏幕的世界里。他開始真正地瀏覽起那些唱片封套,從“皇后樂隊”的張揚到“貝多芬”的深沉,他的手指劃過那些微微磨損的紙邊,仿佛能觸碰到一段段被時光封存的故事。
而女孩——他從柜臺上一張手寫的小名片上得知了她的名字:林初音——則安靜地坐回那張舊沙發(fā)里,重新捧起那本厚厚的小說。她蜷縮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只找到了安全港灣的貓,仿佛已經(jīng)融入了這店里的背景,成為了這首舒緩樂章里一個永恒而安寧的音符。
在這個被雨水與音樂包裹的奇妙夜晚,在這間名為“回聲”的屋子里,兩個原本行駛在平行軌道上的靈魂,他們的頻率,第一次,發(fā)生了無人知曉的、細微而確定的偏移。
一道看不見的軌跡,已經(jīng)開始編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