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望歸”哨所返回主島后,李弘向周崇山提出欲觀覽一番鏈州港市的市集風(fēng)情,并言明不需大隊儀仗,只作尋常走訪。周崇山雖覺意外,但見李弘態(tài)度堅決,只得應(yīng)允,暗中卻加派了便衣護(hù)衛(wèi)在四周警戒,并憂心忡忡地看了云霜一眼。云霜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示意一切在她掌控之中。
午后,鏈州主港旁的市集正值一日中最熱鬧的時辰??諝庵谢祀s著咸魚、海藻、香料以及人群中散發(fā)出的汗味,喧囂鼎沸。李弘換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長衫,云霜則是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勁裝,外罩一件同色斗篷,將身形掩去大半,兩人匯入人流,如同尋常的外來客商與隨行護(hù)衛(wèi)。
李弘信步走著,目光敏銳地掃過兩旁攤位。這里交易的物產(chǎn)明顯帶著濃郁的海島特色:成筐剛卸船的銀亮海魚、晾曬的各種海貨、修補(bǔ)漁網(wǎng)的工具、乃至一些從南洋更遠(yuǎn)處販來的奇巧貝殼和珊瑚。也有售賣布匹、糧食、鐵器等生活必需品的鋪?zhàn)?,但?guī)模遠(yuǎn)不及墨城。
他在一個售賣腌漬海菜的攤販前停下,隨意拿起一片看了看,狀似無意地問道:“老丈,這海菜瞧著不錯,生意可還好?”
那老漁民皮膚黝黑皴裂,抬頭看了李弘一眼,見其衣著雖普通,氣度卻不凡,身邊還跟著一個眼神清冷的女子,便多了幾分小心,咧嘴笑道:“托咱們?nèi)A胥的福,日子還過得去。就是這稅……唉,近來又加了半成,說是要加固海防,咱小本買賣,賺頭就更薄嘍?!?/p>
李弘心中一動,面上不露聲色,又閑聊了幾句海菜的品種與捕撈時節(jié),便放下東西離開。
轉(zhuǎn)過一個街角,是一家兼營修補(bǔ)帆布與售賣繩索的鋪?zhàn)?。店主是個臉上帶疤的中年漢子,正用力捶打著一段纜繩。李弘上前搭話,贊他手藝好。
那漢子哼了一聲,手下不停:“手藝好頂啥用?官面上采買的繩索,價格壓得低,還時常拖欠款項。倒是那些往來琉球、甚至私下里跟倭國那邊做點(diǎn)小生意的海商,給錢爽快。”他話一出口,似乎意識到失言,警惕地看了李弘一眼,不再多說。
李弘若有所思,繼續(xù)前行。在一處相對寬敞的街口,他看到幾名膚色較深、穿著與本地華胥民眾略有不同的男女,正擺賣著一些編織精巧的竹器和色彩鮮艷的土布,似乎是新近歸附的島民。他們的攤位位置偏僻,生意也顯得冷清。李弘走過去,拿起一個竹籃端詳,用剛學(xué)會的幾句簡單土語問候。
那幾名島民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些許靦腆又帶著戒備的笑容。其中一個年長者,用生硬的官話夾雜著手勢比劃道:“大人…好。東西,好。賣…難。這里人,不太認(rèn)。”
李弘能感受到他們努力想融入,卻又格格不入的處境。他買下了那個竹籃,付錢時多給了幾枚銅元,那長者連連擺手,在李弘堅持下才感激地收下。
整個過程,云霜始終落后李弘半步,看似隨意地跟著,實(shí)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的目光掠過每一個靠近李弘的人,評估著他們的意圖;耳朵捕捉著周遭的每一句對話,從商販間的抱怨到主婦們的閑聊,乃至孩童的嬉鬧。她注意到,當(dāng)李弘與那售賣繩索的漢子交談時,不遠(yuǎn)處有兩個看似閑逛的男子交換了一個眼神。當(dāng)李弘與島民接觸時,附近有幾個本地攤主投來不甚友善的目光。
這些市井之聲,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溪流,匯入李弘的耳中,與他之前聽到的官方匯報、看到的軍事布防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更為復(fù)雜、也更為真實(shí)的鏈州圖景:海防重壓下民生之艱,官方采購與民間活力的落差,以及“融土”政策下,那尚未完全彌合的文化與心理隔閡。
離開市集,喧囂漸遠(yuǎn)。李弘沉默地走著,手中還拿著那個做工粗糙卻別具匠心的竹籃。海風(fēng)依舊,帶來的卻不再是單純的海腥,而是沉甸甸的、屬于這片土地的真實(shí)氣息。云霜跟在他身后,依舊沉默,但那雙清冷的眸子深處,對這位年輕巡察使的觀察,又多了幾分新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