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深處,蘭臺(泛指宮廷藏書之所)所在的殿閣總是格外幽靜。這里沒有前朝的喧囂,少了后宮的脂粉氣,唯有經(jīng)史子集堆積如山的沉穆,以及空氣中常年彌漫的、混合著陳年墨香與淡淡防蛀藥草的氣息。往日,這里是太平公主最覺無趣的地方,遠不如馬球場或曲江宴來得吸引人。但如今,這里卻成了她最常流連的所在。
她向武媚請命的理由合情合理,甚至帶著幾分令人憐惜的脆弱:“女兒近來心緒難平,常覺空落。想起母親常教導,讀書可以明理靜心。故想于蘭臺覓些史書典籍,一則排遣憂思,二則……也盼能從前人智慧中,尋得些許解脫與力量,不負母親期許?!?/p>
武媚對此自是樂見。一個沉溺書卷的女兒,總比一個四處交際、可能生出是非的女兒更讓她安心。于是,太平公主獲得了自由出入蘭臺大部分區(qū)域的許可。
她并非做做樣子。起初,她確實漫無目的地翻閱,讓那些厚重的史冊暫時占據(jù)思緒,逃避現(xiàn)實的重壓。但很快,一種更明確的目的性在她心中升起。她開始有選擇地研讀。不再只看詩詞歌賦、志怪傳奇,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史記》、《漢書》、《三國志》,尤其是那些關乎權謀機變、王朝興替、后宮干政的篇章。她讀呂后,讀竇太后,讀北魏馮太后,仔細揣摩她們如何在男性主導的權力世界中立足、擴張乃至掌控。
她更加留意那些律法條文、典章制度,甚至偶爾會找來一些地方志和輿圖,試圖理解這個龐大帝國是如何通過一層層規(guī)則與機構運轉的。有時,她會就書中的疑難之處,“偶遇”蘭臺值守的學士或抄錄文書的小官,以請教的姿態(tài),不著痕跡地與他們交談幾句。她姿態(tài)謙和,言語得體,加之公主身份的天然光環(huán),往往能讓這些地位不高的文人受寵若驚,樂于為她解惑。
漸漸地,她不再滿足于紙上談兵。她開始將蘭臺視作一個觀察和接觸特定人群的窗口。那些常年埋首故紙堆的學士、負責整理檔案的令史、乃至一些因性格耿直或不善鉆營而在此擔任閑職的低階官員,他們或許遠離權力中心,卻往往擁有扎實的學識,對朝局有著獨特的觀察,甚至因其邊緣地位,對武媚新政下的某些弊端感受更深,心存疑慮。
一日,她“偶然”聽到兩位年邁學士在討論《漢書》中關于外戚之禍的篇章,言語間對當下武氏子弟日漸顯赫頗有微詞,雖未明言,但那種憂慮與不滿,被她敏銳地捕捉。她并未上前搭話,只是過后命貼身侍女,以公主欣賞其學問為由,給那兩位學士家中送去了一些不顯眼卻實用的賞賜——幾刀上好的宣紙,兩錠李廷珪墨。
又一日,她注意到一位負責整理刑部舊檔的年輕令史,因堅持按舊制歸檔,與上司發(fā)生了些許爭執(zhí),事后顯得有些郁郁。太平公主在翻閱檔案時,“恰好”問及一個前朝舊案,態(tài)度溫和,認真聽取了他的見解,臨走時,輕聲說了一句:“守規(guī)矩是好事,望君勿失本心?!睕]有多余的表示,卻讓那年輕令史錯愕之余,眼中閃過一絲知遇之感。
她還通過上官婉兒,以“公主欲尋某本古籍”或“請教宮中舊儀”等名義,與一些在宮中頗有資歷、消息靈通,卻又因各種原因不得重用的女官、內侍有了接觸。她從不直接打探敏感消息,只是閑聊家常,關心她們的境遇,偶爾在自己份例的用度中,撥出一些不引人注目的綢緞、藥材、或是宮外時興的玩意兒賞賜下去。這些舉動,在等級森嚴的宮廷中,如同細微的暖流,悄然浸潤著那些被忽視的角落。
她知道,這些人脈如今看來微不足道,如同散落的珍珠,無法成串。但她深信,在這些看似邊緣的人物心中埋下善緣,將來或許在某個關鍵時刻,能收獲意想不到的信息或助力。她不需要他們此刻為她赴湯蹈火,只需要在他們心中,留下一個“太平公主仁厚、念舊、且或許值得依附”的模糊印象。
步出蘭臺,夕陽的余暉為宮殿的琉璃瓦鍍上一層金邊。太平公主回頭望了一眼那沉靜的殿閣,這里不再僅僅是藏書之地,更是她編織第一張無形之網(wǎng)的起點。她攏了攏衣袖,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書卷的微涼,心中卻已開始盤算,下一次,該以何種方式,再將哪一顆“珍珠”,悄然納入自己的囊中。力量,并非只有刀劍與權柄一種形式,信息與人心的向背,同樣是這深宮之中,不可或缺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