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徹底驅散了山間的薄霧,將巴州城那灰黑色的城墻照得清晰起來。車隊再次啟程,沿著最后一段官道,向著那座象征著流放終點的城池行去。氣氛與往日截然不同,車輪的每一次轉動,都仿佛在丈量著分別的時刻。
李賢不再坐于車內,而是堅持與云舒一同步行。他沉默地跟在她的側后方,目光幾乎未曾離開過那道青色的背影。昨日初聞“小成”的喜悅、打通周天的振奮、得授功法的感激,此刻都被一股越來越沉重的離愁所籠罩。
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如同堵在喉間的硬塊。他想問她的來歷,想問她為何如此傾力相助,更想問她,此別之后,是否還有重逢之期?然而,看著前方那沉默如山、清冷如雪的身影,所有的話語都顯得如此蒼白且不合時宜。
長亭已在望,孤立于官道旁,幾株垂柳在晨風中搖曳,帶著幾分蕭索。按照約定,云舒將在此處離去,不再護送他入城。
車隊在長亭外緩緩停下。押送的新任差役早已得過吩咐,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李賢停下腳步,望著同樣停下、已轉過身來的云舒。朝陽的光芒勾勒著她的輪廓,輕紗依舊遮掩著她的面容,卻遮不住那份超然物外的氣度。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fā)緊,最終,所有翻涌的情緒只化作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久久未曾直起。再抬頭時,眼圈已微微泛紅,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與顫抖:
“阿影姑娘……送至此處,恩情已是重于泰山。”他頓了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盤旋在心頭許久的話問出,帶著卑微的、最后的期盼,“他日……他日山水有相逢,李賢……可還能有幸,再見到姑娘?”
長亭內外,一時間只剩下風吹柳葉的沙沙聲。
云舒靜立著,輕紗在晨風中微微拂動。她看著眼前這個歷經磨難、眼神卻已不復當初絕望茫然的青年,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終于,她緩緩抬起手,掌心中,正是那枚李賢此前交予她、用以換取盤纏的蟠龍紋玉佩。玉佩在晨曦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潔凈如新。
“殿下保重?!?/p>
她將玉佩遞還到李賢面前,聲音依舊平靜,卻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如同云霧般的縹緲。
“前路或有風雨,望殿下持守本心,勤修不輟?!?/p>
李賢怔怔地看著那枚失而復得的玉佩,又抬眼望向那層面紗,仿佛想穿透它,看清其后真實的神情。他顫抖著手,接過玉佩,玉身尚帶著她掌心微涼的溫度。
就在他接過玉佩的瞬間,云舒最后開口道,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
“時間到時,自會相見?!?/p>
言畢,她不再停留,毅然轉身,青色衣袂在晨風中劃開一道利落的弧線。她沒有再看李賢一眼,步履從容,向著與巴州城相反的方向,沿著官道旁那條通往更深遠群山的小徑,飄然而去。
李賢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手握緊了那枚尚帶余溫的玉佩,想再喚她一聲,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青色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陽下,漸行漸遠,幾個起落間,便已融入官道上往來的稀疏人流與遠山的背景之中,再也尋覓不見。
“時間到時,自會相見……”
他喃喃地重復著這最后的話語,仿佛要將這八個字嚼碎了,融入骨血里。這并非承諾,卻比任何承諾都更讓他心頭悸動。它留下了一個念想,一個在漫長而未知的流放歲月里,足以支撐他走下去的、渺茫卻堅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