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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7章 掖庭初試（第1頁）

數(shù)日后，一個依舊悶熱的午后，大明宮龐大的建筑群在烈日下顯得有些沉寂。武媚并未像往常般于殿中處理政務(wù)，反而傳下口諭，欲往掖庭局巡視。此舉頗不尋常，掖庭局乃安置宮中罪眷、從事雜役之苦地，向非后宮之主會親臨之所。隨行的宮人內(nèi)侍皆心中納罕，卻無人敢多問一句。

掖庭局位于宮城西北隅，地勢低洼，即便在盛夏，也透著一股陰濕之氣。低矮的房舍連綿，空氣中混雜著漿洗、織造帶來的皂角與染料味道，間或有些許食物腐敗的酸氣。見到天后儀仗，局中管事嬤嬤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率領(lǐng)一眾身著灰色粗布衣裙的罪眷跪伏在塵土中，頭也不敢抬。

武媚身著常服，并未乘坐步輦，只由宮女撐著黃羅傘蓋，緩步行走在略顯泥濘的院中。她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那些匍匐在地、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最終，落在了一處用于晾曬染布的空地旁。

那里，一個同樣穿著灰色布裙的少女，正垂首跪在人群邊緣。與其他人的惶恐驚懼不同，她跪姿端正，背脊挺得筆直，雖低著頭，卻無半分諂媚或畏縮之態(tài)。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她身側(cè)不遠處的石階上，竟放著一本邊角磨損、明顯是被人廢棄的《昭明文選》，書頁被一塊小石子壓著，在燥熱的風(fēng)中微微翻動。

武媚的腳步停了下來。

管事嬤嬤順著天后的目光看去，頓時冷汗涔涔，連忙低聲呵斥：“婉兒！還不快將那穢物收起！”

那被喚作婉兒的少女聞言，并未慌亂，只是依言微微側(cè)身，伸出那雙雖粗糙卻指節(jié)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書本拿起，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抱在懷中，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易碎的珍寶。自始至終，她未曾抬頭。

武媚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淡淡問道：“你便是上官婉兒？”

“罪眷上官氏，叩見天后。”少女的聲音清冽，如同玉石相擊，在這沉悶的環(huán)境中格外清晰，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

“抬起頭來?！?/p>

上官婉兒依言緩緩抬頭。

那是一張尚帶稚氣的臉龐，膚色因常年不見充足日光而顯得有些蒼白，但五官清雅秀致，一雙眸子尤其引人注目，黑白分明，澄澈如水，卻又似深潭，內(nèi)里蘊藏著與她卑微處境極不相稱的聰慧與沉靜。她迎上武媚審視的目光，并無閃躲，只有屬于臣服者的恭謹。

武媚看著她，仿佛透過這年輕的容顏，看到了另一個模糊而威嚴的身影——上官儀。心中那根刺，又微微動了一下。她按下心緒，隨意指著一旁晾曬的、印有纏枝蓮紋的布匹，問道：“此紋飾，源自何典？”

這問題看似尋常，卻需涉獵頗廣方能答出。周圍宮人皆屏息凝神。

上官婉兒目光在那布匹上一掠，不假思索，聲音平穩(wěn)答道：“回天后，此蓮紋連綿不斷，寓意生生不息，其雛形可見于前朝《織造圖錄》，然精細處更近北魏石窟壁畫中的忍冬纏枝紋樣，取‘佛道清凈，綿延長久’之意，后經(jīng)將作監(jiān)演化，方成此宮中之制。”

她不僅答出了可能的源頭，更點出了紋飾背后的寓意與流變，知識之淵博，遠超尋常宮人，甚至一些學(xué)士。

武媚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旋即又指向遠處宮墻一角飛檐：“彼處斗拱，屬何種制式？”

“回天后，那是雙杪雙下昂七鋪作，偷心造，是初唐時常用制式，多見于貞觀年間所建殿宇，氣象雄渾，承重極佳。”婉兒對答如流，連具體術(shù)語都運用精準。

武媚不再發(fā)問，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片刻，她忽然吟出半句前朝詩人的冷僻詩句：“……‘風(fēng)荷舉處疑星散’。”

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兒幾乎是下意識地，便輕聲接了下去：“……‘露柳垂時學(xué)淚流’。此乃前朝沈侍中之《夏夜即景》，全詩清麗婉約，然氣格稍弱，不及鮑參軍《月下獨酌》之孤高曠達?！?/p>

她不僅接上了詩句，更隨口品評起來，見解雖稚嫩，卻自有鋒芒。

一時間，掖庭局這方小小的院落里，靜得只剩下風(fēng)吹布匹的獵獵之聲。所有隨行之人，包括那些原本惶恐的罪眷，都驚愕地望著那個跪在塵埃中，卻仿佛周身縈繞著書卷清光的少女。

武媚深深地看著上官婉兒，那雙鳳目之中，先前的好奇與審視，已漸漸被一種發(fā)現(xiàn)璞玉的銳利光芒所取代。這少女，確實是一顆被塵埃掩蓋的明珠。其才學(xué)心智，遠超她的預(yù)期。

她沒有再多言，只是意味不明地微微頷首，隨即轉(zhuǎn)身，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了這處陰濕之地。

待到天后的儀仗遠去，掖庭局才仿佛重新恢復(fù)了呼吸。上官婉兒依舊跪在原地，懷中緊緊抱著那本《昭明文選》，直到管事嬤嬤顫聲讓她起來，她才緩緩起身。低垂的眼睫下，無人能窺見她此刻眼中翻涌的，是劫后余生的悸動，還是對那不可知未來的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