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的照相館,蜷縮在一條背陰的巷子里,門臉窄小,櫥窗里還擺著十幾年前流行的婚紗樣照,模特的笑容泛著陳舊的黃。老師傅戴著老花鏡,聽范俊武說明來意,又捏著那枚比指甲蓋還小的膠卷對著光看了半天,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
“這老物件……得用老法子?!彼洁熘犊∥渥哌M里間。那里氣味刺鼻,是顯影液和定影液混合的味道,混雜著紙張受潮的霉味。紅燈亮起,黑暗被染上一層不安的血色。老師傅的手很穩(wěn),在盤池間操作,像在進行某種隱秘的儀式。范俊武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在藥液中緩緩滑動的相紙。
影像如同鬼魅,在蒼白的紙面上一點點浮現(xiàn)。先是模糊的輪廓,然后是細節(jié)。不是人物,是文件。一張張,一頁頁,拍攝得有些歪斜,但字跡清晰可見。是圖紙,施工圖紙的局部,上面有紅色的筆跡進行標注和修改。還有幾頁像是會議紀要或工作日志的片段,上面反復(fù)出現(xiàn)“顧宏遠”的簽名批示,以及一些觸目驚心的字眼:“原支護方案成本過高,按此修改”、“工期緊迫,風(fēng)險可控”、“口頭通知,不留記錄”……
最后一張,是一份簽收單的殘頁,物品欄寫著“特種高強度速凝劑(非標)”,接收單位簽名潦草,但旁邊的備注小字,隱約能辨出“城西項目……緊急調(diào)用……”
時間,全都對得上。
范俊武感覺渾身的血液“轟”的一聲沖上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他扶著冰冷的池壁,才勉強站穩(wěn)。這些被大伯用生命藏匿起來的碎片,像一塊塊冰冷的鑄鐵,終于拼湊出那場“意外”背后,貪婪而冷酷的真相。不是疏忽,是蓄意!是為了壓縮成本、趕超工期,明知存在地質(zhì)風(fēng)險,卻悍然采用不合規(guī)材料、篡改支護方案的草菅人命!
那冰冷的、盤踞在他心頭多年的恨意,此刻有了確切的形狀和重量,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的胸腔撐裂。他盯著那些在血色燈光下顯得愈發(fā)詭異的影像,仿佛能透過它們,看到顧宏遠當年下達命令時,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他付了錢,將沖洗好的照片用油布重新包好,貼身收起。走出照相館時,北方干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甜。他知道,從現(xiàn)在起,他握著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仇恨,而是能點燃炸藥庫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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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醫(yī)院里,江詩韻試圖與自己的身體談判。那包裹著厚重石膏的腿,不再是她延伸的意志,而是一個叛徒,一個沉重的累贅。護士按時送來白色的止痛片,她看著那藥片,第一次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抗拒。
疼痛是真實的,是那片廢墟、那場掙扎留給她的最后印記。用藥物麻痹它,仿佛就是對過往的一種背叛。她將藥片藏在舌下,等護士離開,再偷偷吐掉。她要清醒地記住這痛,記住他們是如何將她和她最后的陣地強行剝離。
蘇小雨帶來了最終的消息。“銹蝕工廠”將在明天清晨被正式清場,設(shè)備和私人物品必須在今晚之前全部搬離。有推土機已經(jīng)開到了工廠外圍。
江詩韻沉默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讓蘇小雨幫她找來輪椅,推著她去醫(yī)院的露臺。露臺很高,可以望見城市邊緣的大致輪廓。她看不到那片熟悉的銹色廠區(qū),但她能感覺到,某個屬于她的部分,正在被連根掘起,發(fā)出無聲的哀鳴。
她拿出那本皮革筆記本,鋼筆在紙上劃過,這一次,筆跡不再顫抖,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
「他們推倒墻壁,掩埋痕跡,以為這樣就能抹去存在。
但他們不知道,有些舞蹈,一旦跳過,就在風(fēng)里生了根。
我的舞臺,從來不是那方寸之地。
是我的骨頭,是我的血,是這無處安置,卻永不屈服的魂靈?!?/p>
她合上筆記本,抱在懷里,像抱著最后的武器。目光投向遠方,那片被城市燈火吞噬的黑暗,那里,曾是她起舞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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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深接到了北方小城傳來的、關(guān)于范俊武動向的模糊報告。他放下電話,走到辦公室那巨大的落地窗前,夜色中的城市璀璨如星河。他嘴角噙著一絲冷意。范家的那個小子,果然像陰溝里的老鼠,還在不死心地刨挖著那些早已腐爛的往事。
可惜,老鼠終究是老鼠。就算刨出幾根陳年骨頭,又能如何?法律講求證據(jù),而那些可能存在的、脆弱的證據(jù)鏈,他有的是辦法讓它徹底斷裂。時間會腐蝕一切,包括真相。
他按下內(nèi)線電話,聲音平穩(wěn)無波:“通知下去,‘銹蝕工廠’那邊的清理工作,可以開始了。做得干凈點?!彼胨榈模粌H僅是幾堵破墻,更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反抗姿態(tài)。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巨大的推土機如同鋼鐵巨獸,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履帶碾過碎石瓦礫,輕而易舉地推倒了“銹蝕工廠”那銹跡斑斑的鐵門,推倒了那些曾承載著汗水與吶喊的冰冷墻壁。塵土飛揚,瓦礫崩濺,記錄著掙扎與創(chuàng)造的最后一個物理空間,在鋼鐵的暴力下,化為齏粉。
陳明站在遠處,用攝像機記錄著這一切。鏡頭里,沒有憤怒,沒有呼喊,只有冰冷的機械,對一片沉默廢墟進行的、徹底的肢解與埋葬。像一場無聲的葬禮。
幾乎在同一時刻,范俊武踏上了返回南城的列車。他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貼身口袋里那疊照片,像一塊灼熱的炭,熨燙著他的胸口。他知道,回去之后,他將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復(fù)仇者。他握著的,是一把能切開謊言、但也可能引來毀滅性反撲的雙刃劍。
列車呼嘯,載著他和那個沉重的秘密,駛向風(fēng)暴即將匯聚的南城。
而醫(yī)院里,江詩韻通過蘇小雨的手機,看到了工廠被推平的短暫視頻。屏幕上,塵土彌漫,鋼鐵扭曲。她靜靜地看著,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刻出幾個月牙形的、蒼白的印記。
舊的舞臺已然坍塌。
新的戰(zhàn)場,正在每一個人心中,悄然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