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廟的陰冷尚未從骨縫里完全驅(qū)散,新的藏身處又帶著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沉寂。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社區(qū)劇場,藏在南城某個被時代遺忘的角落。紅漆剝落的大門上,鐵鎖銹蝕得如同枯骨。老邢不知從哪弄來的鑰匙,吱呀一聲推開,揚起的灰塵在從破窗透進的稀疏光線里狂舞。
劇場內(nèi)部空曠得可怕。觀眾席的座椅大多殘破,蒙著厚厚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塵。舞臺上的猩紅色幕布褪成了難看的暗褐色,邊緣破爛,垂落著。空氣里是木頭腐朽、塵埃和一種屬于過往喧囂徹底冷卻后的死寂味道。唯一的光源來自屋頂幾個破損的琉璃瓦片,投下幾道斜斜的、昏黃的光柱,像探照燈,徒勞地掃描著這片被遺棄的空間。
老邢將江詩韻安置在舞臺側(cè)翼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里,這里堆放著一些破損的道具箱和廢棄的燈光器材。他動作依舊利落,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驅(qū)不散的疲憊和凝重。接連的逃亡和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顯然也在消耗著他。
“這里以前是區(qū)文化館的劇場,后來文化館搬了,就徹底廢了。”老邢低聲解釋,聲音在空曠的劇場里產(chǎn)生輕微的回響,“知道的人很少,暫時應(yīng)該安全?!?/p>
江詩韻靠在冰冷的、落滿灰塵的道具箱上,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仿佛要將肺葉咳出來。啞女那溫?zé)岬闹嗪退幉鑾淼亩虝何拷逶缫严?,身體的疼痛和虛弱變本加厲。那只石膏腿在陰冷環(huán)境的刺激下,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酸脹和刺痛。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這片巨大的、死去的空間。舞臺,本該是她最熟悉、最能綻放生命的地方,此刻卻以這樣一種破敗、陰森的面目出現(xiàn)在她面前,像一個殘酷的隱喻。
老邢開始在劇場里小心地探查,確認(rèn)每一個出入口,檢查是否有近期有人來過的痕跡。他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格外清晰。
江詩韻的視線,無意間被舞臺背景板后面,貼在墻上的一張殘破海報吸引。海報大部分已經(jīng)褪色、剝落,只能模糊辨認(rèn)出一個穿著舊式工裝、戴著安全帽的男人側(cè)影,他手指著遠(yuǎn)方,背景是林立的腳手架和初升的太陽。海報上方,還有幾個殘缺不全的、充滿時代感的美術(shù)字:「……建設(shè)者……光……」。
是那種幾十年前,用來宣傳勞動模范或重大工程項目的海報。
一種莫名的牽引,讓她掙扎著,拖著那條沉重的腿,扶著布滿灰塵的墻壁,一點點挪了過去。
離得近了,能看到海報角落里,用更小的字體印著主辦單位和日期,以及……一張模糊的、集體合影的小照片。照片像素很低,又歷經(jīng)歲月,已經(jīng)看不太清人臉。但江詩韻的目光,卻死死鎖在了合影邊緣,一個站在角落、笑容有些拘謹(jǐn)?shù)哪贻p男人臉上。
雖然模糊,但那眉眼,那輪廓……與范俊武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年輕,更青澀,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質(zhì)樸的氣息。
是范建國!范俊武的大伯!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驟然困難。她仿佛能透過這張殘破的海報,看到那個年輕的生命,曾懷揣著怎樣的熱情和希望,投入到那座城市的建設(shè)中去,最終卻……
“別碰!”
老邢的低喝聲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罕見的急促。他快步走過來,目光落在那張海報上,眼神復(fù)雜難辨,有痛楚,有追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憤怒。
“這些沒用的東西,早就該清理掉了?!彼曇羯硢。焓?,似乎想將海報撕下,但指尖在觸碰到那脆弱的紙張前,又猛地停住,最終只是無力地垂落。
江詩韻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和那雙因壓抑情緒而微微泛紅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老邢選擇這里,并非完全隨機。這片廢棄的劇場,這些殘留的舊物,都與他心底那份無法釋懷的過往緊密相連。
“他……范大伯,以前常來這里?”她輕聲問。
老邢沉默了很久,久到江詩韻以為他不會回答。劇場里只有灰塵在光柱中無聲浮沉。
“嗯。”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那時候,區(qū)里搞匯演,工地上組織文藝隊,他是積極分子,嗓子不好,但肯賣力氣,跑龍?zhí)祝岬谰?,什么都干。他說,站在臺上,哪怕只是看著,也覺得……亮堂?!?/p>
亮堂。這個詞從老邢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與他氣質(zhì)截然不符的、近乎天真的向往。
可現(xiàn)在,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那場事故后,”老邢的聲音更低,幾乎成了耳語,“沒多久,這個劇場也差不多荒廢了。像是……連帶著那份‘亮堂’,也一起死了?!?/p>
江詩韻看著海報上范建國那模糊卻充滿希望的笑容,又看了看眼前這片破敗死寂,一股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扼住了她的喉嚨。一個人的冤屈,竟能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侵蝕掉與之相關(guān)的、所有曾經(jīng)美好的東西。
她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將臉埋進膝蓋。身體的疼痛,精神的絕望,以及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冤死的男人的同情,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壓垮。
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在空曠的劇場里細(xì)微地響起,像受傷幼獸的哀鳴,被巨大的寂靜吞噬,不留痕跡。
老邢站在一旁,沒有安慰,也沒有阻止。他只是沉默地看著那張殘破的海報,看著海報上那個早已逝去的年輕面孔,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廢棄的劇場里,兩個被不同時代的悲劇陰影籠罩的靈魂,在這片被遺忘的黑暗中,無聲地承受著各自的,以及共同背負(fù)的傷痛。
而遠(yuǎn)處,城市依舊在喧囂運轉(zhuǎn),無人知曉這片角落里的破碎與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