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過后,南城陷入一種濕冷的靜謐。陽光變得稀薄而珍貴,勉強穿透云層,落在覆著薄霜的枝頭與屋脊,反射出清冷的光。校園里似乎一切如常,卻又有什么東西,在無聲無息間,悄然改變了質(zhì)地。
江詩韻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某個切換鍵。顧言深的追求,從之前潤物無聲的滲透,變成了如今光明正大、卻又依舊保持恰到好處分寸的陪伴。他會每天發(fā)來問候信息,內(nèi)容不膩人,只是提醒她添衣、記得吃早餐;會在排練結(jié)束時準(zhǔn)時出現(xiàn),手里或許是一杯熱飲,或許是一本她偶然提過的舞蹈理論書籍;周末的日程也被他溫柔地填滿,或是去看一場小眾電影,或是去聽一場室內(nèi)樂,地點總是雅致安靜,符合他一貫的品味,也漸漸成為她習(xí)慣的節(jié)奏。
他叫她“詩韻”,她叫他“言深”。稱呼的改變,像一道無形的界限,劃分開了過去與現(xiàn)在。
走在校園里,偶爾會遇到熟人投來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她和顧俊武那段無疾而終的往事,似乎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如今看到她身邊站著的是風(fēng)采卓然的顧言深,那些目光里便多了幾分“果然如此”的意味。江詩韻起初有些不自在,但顧言深總是坦然,他會自然地與她并肩,偶爾低聲與她交談,用他從容不迫的氣場,無形中為她隔絕了許多不必要的窺探與議論。
這種被穩(wěn)妥安置、被清晰定義的關(guān)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不再需要猜測,不再需要不安,顧言深像一座設(shè)計精良的堡壘,將她庇護其中,風(fēng)雨不侵。她甚至開始習(xí)慣,甚至有些依賴這種細(xì)致入微的照顧。當(dāng)她因為一個高難度動作反復(fù)練習(xí)而肌肉酸痛時,他會帶來專業(yè)按摩師的聯(lián)系方式;當(dāng)她為畢業(yè)論文選題煩惱時,他會提供她從未想過的文獻(xiàn)檢索思路。他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出最有效的解決方案,精準(zhǔn)得如同最先進的算法。
然而,在這片看似平靜溫和的新雪之下,某些舊日的痕跡,并未被完全覆蓋。
有時,在深夜結(jié)束練習(xí),獨自走回宿舍的那段路上,冷風(fēng)拂面,她會沒來由地想起另一個身影。想起他汗?jié)竦念~頭,想起他笨拙卻努力的安慰,想起他因為吃醋而別扭的表情,想起那個雨夜,他把傘塞給她,自己沖進雨里的背影……那些畫面帶著毛糙的邊角,與現(xiàn)在顧言深給予的光滑精致格格不入,卻像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倒刺,偶爾觸碰,仍會泛起細(xì)微而清晰的疼。
她甩甩頭,試圖將這些不合時宜的思緒拋開。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顧言深很好,無可挑剔的好。她不應(yīng)該,也不能再沉湎于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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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范俊武,則徹底將自己放逐到了世界的背面。
他幾乎成了訓(xùn)練館的幽靈。除了上課和必要的休息,所有時間都耗在了那里。訓(xùn)練量加大到了近乎自虐的程度,仿佛只有肉體承受極致的疲憊,才能暫時麻痹精神上無休止的凌遲。他不再與人交流,眼神空洞,周身籠罩著一層生人勿近的低氣壓。連最粗線條的邵峰,都不敢輕易跟他開玩笑,只是默默幫他帶飯,在他累癱在地時,遞上一瓶水。
他回避著一切可能聽到她消息的渠道,卻又像患上某種強迫癥,目光總會不受控制地搜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和顧言深并肩而行的畫面??吹筋櫻陨顬樗_車門,看到他為她拂去肩頭的落葉,看到他們在圖書館窗邊低聲討論,姿態(tài)親昵而和諧。
每一次看見,都像有一把冰冷的銼刀,在他心口反復(fù)打磨,將那傷口弄得更加血肉模糊,永不結(jié)痂。
他開始在深夜獨自去操場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肺葉炸裂般疼痛,直到雙腿沉重得抬不起來。汗水混合著冰冷的夜露,浸透衣衫。他仰起頭,看著城市上空被光污染稀釋得黯淡的星空,大口喘息,像一條擱淺的魚。
他想起王阿姨的話:“真正的強大,不是你不會輸,而是你輸?shù)闷?,摔倒了,還能咬著牙爬起來?!?/p>
可他覺得自己爬不起來了。那場失敗,抽走的不僅是他對愛情的信心,似乎連帶著他對自己這個人的全部認(rèn)同,都一并摧毀了。在顧言深那樣全方位、無死角的“完美”面前,他所有的特質(zhì)——力量、義氣、甚至那點莽撞的真誠——都顯得如此粗糙、廉價、不值一提。
他像一頭被困在鐵籠里的野獸,明明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徒勞地用身體撞擊著冰冷的欄桿,直到頭破血流,精疲力盡。
這天傍晚,天空又飄起了細(xì)雪。范俊武剛從訓(xùn)練館出來,頭發(fā)還濕漉漉地滴著水。在通往宿舍的林蔭道拐角,他與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江詩韻和顧言深,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