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秋天,總是多雨。細密的雨絲接連下了兩日,將天空洗成一片均勻的鉛灰色,濕氣無孔不入,黏在皮膚上,滲進骨縫里,連帶人的心情也一同發(fā)了霉。
范俊武的沉默,像這連綿的陰雨,持續(xù)不斷,將江詩韻心中的那點期盼和熱度,一點點澆熄。她發(fā)給他的最后那條信息,依舊石沉大海。她不再發(fā)了。有些話,問一遍是關心,問兩遍是執(zhí)著,問到第三遍,便成了乞求。她江詩韻,有自己的驕傲。
只是這驕傲,在每每路過體育學院,看到那些在雨中依舊生龍活虎訓練的身影時;在食堂里,看到別的情侶并肩而坐,低聲談笑時;甚至在深夜獨自練舞,對著鏡中疲憊的自己時……都會悄然裂開細碎的縫隙,滲出絲絲縷縷的澀意。
她開始接受顧言深偶爾的、恰到好處的關心。
比如現(xiàn)在。排練結束,雨勢正大。舞團成員們擠在門口,望著雨幕發(fā)愁。顧言深的車悄無聲息地滑到門前,他撐著一把寬大的黑傘下車,先是與編舞老師簡單溝通了幾句后續(xù)安排,然后目光自然地轉向江詩韻。
“雨太大了,我順路,送你一段?”他的語氣很平常,不帶任何刻意的殷勤,仿佛這只是基于紳士風度的一種自然選擇。他甚至周到地看向其他幾個同路的女生,“幾位同學如果方向一致,也可以一起?!?/p>
他做得滴水不漏,讓人無法拒絕,也生不出絲毫反感。
江詩韻猶豫了一下。她看著窗外密集的雨線,又想起那個在雨夜里把傘塞給她,自己扭頭沖進雨中的背影,心里那點倔強的堅持,忽然就泄了氣。她點了點頭,輕聲對室友蘇小雨說:“小雨,我們跟顧學長的車走吧?!?/p>
車內溫暖干燥,放著舒緩的鋼琴曲,與外面濕冷嘈雜的世界隔絕。顧言深開車很穩(wěn),話也不多,只在她提到舞蹈某個細節(jié)修改時,才會簡潔地回應幾句,觀點精準,且總能引向更開闊的視角。他從不越界,不談私事,只是在她偶爾望著窗外雨景出神時,會體貼地將音樂聲調低一些。
這種舒適、穩(wěn)定、被妥善安置的感覺,與范俊武帶來的那種熾熱、笨拙、時而甜蜜時而揪心的動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暴風雨后的寧靜港灣,對一艘顛簸許久的小船,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車子先送了蘇小雨和其他人,最后停在江詩韻住的藝苑小區(qū)樓下。
“謝謝顧學長?!苯婍嵔忾_安全帶,低聲道謝。
“不客氣。”顧言深轉頭看她,車窗外的路燈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平日里過于完美的面容,多了幾分真實的柔和。他看著她,目光沉靜,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舞蹈的最終版視頻和宣傳文案差不多定了,效果很好。你……最近好像有些疲憊,注意休息?!?/p>
他沒有問為什么,沒有打探任何關于范俊武的事,只是陳述事實,并表達了一句恰到好處的關心。這份克制與尊重,在此刻,顯得尤為珍貴。
江詩韻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重,卻余波蕩漾。她垂下眼睫,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應了句:“嗯,我會的?!?/p>
她推開車門,撐開顧言深遞來的那把黑傘,走進了雨里。沒有回頭。
顧言深坐在車里,并沒有立刻離開。他看著她撐著傘的背影,纖細卻挺直,一步步走進單元門,消失在視野里。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車頂,像一場無人知曉的獨奏。他緩緩靠向椅背,閉上眼,臉上那慣常的平靜出現(xiàn)了一絲幾不可查的裂痕,泄露出一抹極淡的、混合著志在必得與某種復雜憐惜的神情。
他知道,有些裂痕,一旦產(chǎn)生,便很難復原。而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并在恰當?shù)臅r機,遞上一方干凈的手帕,或是一把擋雨的傘。
另一邊,范俊武站在宿舍陽臺,嘴里叼著根沒點燃的煙,望著窗外迷蒙的雨夜。邵峰剛剛咋咋呼呼地跑進來,甩著頭發(fā)上的水珠,嚷嚷著:“我靠!武哥,我剛回來,你猜我看見誰了?看見江學姐了!她從顧言深的車上下來!顧言深親自送她到樓下的!”
范俊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夾著煙的手指收緊,那根脆弱的煙瞬間被捏得變形。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的燈火,像極了那天在劇場,他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他仿佛能看到那輛車平穩(wěn)地停下,看到顧言深如何風度翩翩地下車撐傘,看到江詩韻如何坐上那輛溫暖干凈的車,離他這個渾身濕透、只會狼狽逃竄的傻瓜越來越遠。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密集的、熟悉的絞痛。他以為幾天的自我麻痹已經(jīng)起了作用,原來并沒有。那疼痛只是被壓抑著,在此刻,伴隨著邵峰的話語和這無盡的雨聲,變本加厲地席卷而來。
他猛地轉過身,將手里捏爛的煙扔進垃圾桶,對一臉擔憂又八卦的邵峰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少他媽瞎打聽?!比缓髲街弊哌M衛(wèi)生間,擰開了冷水龍頭。
冰冷的水嘩嘩流下,他雙手撐在洗手池邊緣,低著頭,任由刺骨的涼意沖刷著后頸,試圖澆滅心頭那簇灼燒的火焰。鏡子里映出一張寫滿痛苦與掙扎的臉,眼底布滿了紅血絲。
他知道他輸了。不是在擂臺上,而是在這場無聲的、關于信任與堅持的較量里,他先一步,選擇了退縮和逃避。他把他的女孩,親手推向了那個能給她遮風擋雨、給她穩(wěn)定和欣賞的男人身邊。
可是,父親那雙驚恐憤怒的眼睛,像夢魘一樣纏繞著他。他害怕,他真的害怕自己的靠近,會給她帶來無法預料的傷害。這種恐懼,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他的心頭,讓他寸步難行。
冷水流了很久,直到皮膚麻木,心里的那團火卻似乎燒得更旺了。他關掉水,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憔悴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戶,也敲打在兩顆漸行漸遠的心上。一些東西,似乎在這潮濕陰冷的天氣里,悄悄地改變了走向。而那把被江詩韻帶走的黑傘,仿佛一個無聲的象征,隔開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