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29章 斷弦（第1頁）

范俊武病了。

不是那種需要臥床不起的大病，而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緩慢而持久的消耗。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里的鋼芯，只剩下一具沉重而疲軟的皮囊。訓(xùn)練時，他的動作依舊兇猛，力道卻失了準(zhǔn)頭，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自毀般的滯重。教練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重重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晚在窗口看到的畫面，像一幀被灼燒過的膠片，反復(fù)在他腦海里放映。江詩韻坐上顧言深的車，車門關(guān)上，絕塵而去。干凈利落，沒有回頭。他甚至連沖下去質(zhì)問的資格都沒有——是他先推開了她，用最殘忍的冷暴力。

“對不起”那三個字，還孤零零地躺在對話框里，像一個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冰冷的笑話。

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看著宿舍天花板那片被窗外路燈映照出的、模糊的光斑，直到天色泛白。白天則被一種巨大的、無處安放的精力驅(qū)使著，要么在訓(xùn)練館里把自己練到脫力，要么就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游蕩，像一頭被驅(qū)逐出領(lǐng)地的孤狼。

他經(jīng)過藝術(shù)學(xué)院那座爬滿藤蔓的紅色小樓，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仰頭望著那扇熟悉的、屬于舞蹈排練廳的窗戶。有時，能聽到里面隱約傳出的鋼琴聲和節(jié)奏口令，他的心會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疼得他幾乎彎下腰去。有時，窗戶是暗著的，一片死寂，那空茫又會讓他的心臟墜入更深、更冷的深淵。

他不敢去找她。拿什么臉去找呢？解釋自己因為父親的警告而退縮？還是訴說自己的恐懼和無力？這些理由，在他自己聽來都顯得蒼白可笑，又怎能奢求她的原諒？

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貪婪地捕捉著一切與她相關(guān)的訊息。從邵峰欲言又止的轉(zhuǎn)述里，從校園論壇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帖子里，他知道舞團的宣傳片拍攝很順利，知道顧言深動用了不少資源推廣，也知道……他們似乎一起吃過幾次飯，看過一次藝術(shù)展。

每一次聽到，都像是在他心口的舊傷上，再撒一把鹽。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世界，正在以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速度，離他遠(yuǎn)去。而那個叫顧言深的男人，正以一種他無法企及的從容和高效，填補著他留下的所有空白。

這天傍晚，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范俊武沒帶傘，也不想回宿舍，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藝苑小區(qū)附近。他躲在一棵枝葉茂密的香樟樹下，雨水順著葉片間隙滴落，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帶來刺骨的涼意。

他看到顧言深的車緩緩駛來，停在樓下。這一次，下車的只有江詩韻。她撐著一把素雅的傘，站在車邊，似乎在和車?yán)锏娜说绖e。距離有些遠(yuǎn)，范俊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側(cè)著頭，雨絲在傘沿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

顧言深沒有下車，只是降下了車窗。兩人交談了幾句，江詩韻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撐著傘，步伐輕快地走進了單元門。自始至終，她沒有回頭。

車子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駛離。

范俊武站在樹下，像一尊被雨水澆透的石像。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流下，滑過眼角，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一起砸落在潮濕的地面上。他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個雨天，他訓(xùn)練完跑去接她，兩人擠在一把小小的傘下，他的大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她卻笑得像個孩子，說他是“人形雨傘”。那時，傘下的世界雖然擁擠，卻溫暖得發(fā)燙。

而現(xiàn)在，她有了另一把更大、更穩(wěn)的傘。那把傘，能遮風(fēng)擋雨，能帶她去更遠(yuǎn)、更亮堂的地方。而他，只剩下一身被雨水浸透的狼狽，和一顆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無處安放的心。

他看著她房間的燈亮起，溫暖的橘色光芒透過窗簾，映出一個模糊而安謐的輪廓。那光芒，曾經(jīng)也是照亮他整個世界的光源。如今，卻像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冷得牙齒開始打顫。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他麻木地掏出來，是邵峰發(fā)來的信息，問他死哪兒去了，要不要帶飯。

他沒有回復(fù)。屏幕的光亮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通紅的眼眶。他點開那個熟悉的對話框，看著自己發(fā)出的那句“對不起”，下面依舊是空空蕩蕩的，像一片被遺忘的荒原。

他顫抖著手指，點開了設(shè)置，找到了那個紅色的、刺眼的選項——刪除該對話。

指尖懸在屏幕上，久久沒有落下。刪除意味著什么，他比誰都清楚。是親手?jǐn)財嘧詈笠稽c可憐的牽連，是承認(rèn)這場潰敗已成定局，是將那個名字，從最顯眼的位置，放逐到記憶深處那個再也不敢輕易觸碰的角落。

雨水似乎更冷了，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激得他渾身一顫。

他終于閉上了眼，像是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按了下去。

屏幕閃爍了一下，對話框消失了。連同那句無人回應(yīng)的“對不起”，和過去所有或甜蜜或爭吵的記錄，一起消失了。

世界，瞬間安靜得可怕。只剩下雨聲，單調(diào)地、冷漠地敲打著樹葉和地面。

他緩緩蹲下身，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濕透的膝蓋里，寬闊的肩膀在凄冷的雨夜里，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起來。

這一次，連他自己，都聽不到那根名為“希望”的弦，斷裂時發(fā)出的、絕望的哀鳴。

有些告別，不需要言語。一個刪除的動作，便是擲地?zé)o聲的回響。而這場綿延數(shù)日的秋雨，仿佛就是為了沖刷掉某些人生命中，那最后一點不甘心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