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個周末,空氣里浸透了深秋的涼意。南城大學(xué)那座擁有拱形屋頂和暗紅色座椅的小劇場內(nèi),卻是一派與室外清冷截然不同的景象。“心靈律動”首次帶妝聯(lián)排即將開始,空氣中彌漫著松節(jié)油、化妝品、以及某種焦灼的期待混合而成的特殊氣味。
燈光控制臺前,技術(shù)人員低聲交流著最后的指令;側(cè)幕條邊,穿著統(tǒng)一黑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像工蟻般無聲而高效地穿梭;舞臺上,舞者們正在進行最后的熱身,緊繃的腳背劃過空氣,帶起細(xì)微的風(fēng)聲。這一切,都像精密儀器運轉(zhuǎn)前的預(yù)熱,醞釀著即將到來的藝術(shù)風(fēng)暴。
范俊武最終還是來了。他無法拒絕江詩韻前一天晚上發(fā)來的那條信息——「俊武,這周末‘心靈律動’第一次帶妝聯(lián)排,你會來看嗎?我很希望你能在場。」文字后面跟著一個可愛的兔子表情。他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父親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著他的心臟,但江詩韻話語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更像是一把溫柔的鑰匙,最終撬開了他自我封閉的殼。
他選擇了妥協(xié),以一種近乎懦夫的方式。他刻意遲到了十五分鐘,穿著一身幾乎與劇場后排陰影融為一體的深灰色連帽運動服,像一道幽靈,悄無聲息地從側(cè)門溜了進來,在后排最角落、燈光幾乎照射不到的位置坐下。他拉低了帽檐,將自己藏匿在昏暗之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所有潛在的麻煩視線,也能暫時麻痹自己那顆因背叛父親警告而隱隱作痛的心。
然而,他試圖營造的隱身結(jié)界,在幾分鐘后便被無情地打破。身旁的空位傳來衣物摩擦的細(xì)微聲響,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落座,帶來一陣清冽而熟悉的雪松木質(zhì)香調(diào),冷靜,疏離,卻具有極強的存在感,瞬間侵占了范俊武周遭稀薄的空氣。
范俊武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甚至不需要側(cè)頭確認(rèn),那縈繞在鼻尖的氣息,那無需視覺便能感知到的、無形的壓迫感,已經(jīng)明確地告知了他來者的身份。
顧言深。
他竟然也來了。而且,偏偏坐在了自己旁邊。這絕不可能是巧合。范俊武的拳頭在陰影中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試圖以此驅(qū)散內(nèi)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范同學(xué),好巧?!鳖櫻陨畹穆曇繇懫穑椒€(wěn)得像無風(fēng)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意外的波瀾,仿佛他們只是在某個尋常午后,于圖書館偶然相遇。
范俊武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個含糊的“嗯”字,算是回應(yīng)。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疼。所有的注意力,原本應(yīng)該集中在即將開始的舞臺上,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分出了一大半,用來警惕身邊這個如同精密儀器般無懈可擊的男人。
就在這時,劇場內(nèi)所有的照明燈次第熄滅,只留下安全通道微弱的綠光,以及舞臺上那一片深邃的、等待被點亮的黑暗。喧囂的人聲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一種近乎神圣的寂靜籠罩下來。隨即,低沉而富有律動感的音樂前奏,如同遠(yuǎn)處傳來的心跳,緩緩響起,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聯(lián)排,正式開始了。
幽藍的追光燈如同利劍,刺破黑暗,精準(zhǔn)地打在第一個出場的舞者身上。隨后,更多的燈光亮起,勾勒出舞者們充滿張力的肢體輪廓。當(dāng)江詩韻的身影出現(xiàn)在舞臺中央時,范俊武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她穿著特意為舞蹈設(shè)計的舞裙,灰白色的布料帶著不規(guī)則的撕裂痕跡,有些地方用近乎透明的薄紗連接,象征著束縛與掙扎。她的妝容也與平日不同,眼窩處用了深色的眼影,強調(diào)出那份被壓力籠罩的深邃與痛苦,而唇色卻近乎蒼白。她不再是那個陽光下笑容明媚的女孩,而是化身為一個在無形枷鎖中掙扎的靈魂。
音樂時而壓抑,時而奔放。范俊武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緊緊追隨著江詩韻的每一個動作。他看到她表現(xiàn)“壓力”時的蜷縮、顫抖,那細(xì)微的肌肉控制讓她的身體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fù);他看到她在“釋放”瞬間的舒展、騰躍,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掙脫束縛的渴望;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段融入了他的“力量指導(dǎo)”的雙人舞——不再是輕飄飄的托舉與旋轉(zhuǎn),而是充滿了真實對抗感的角力與碰撞,力量的傳遞與反彈在舞臺上激蕩出肉眼可見的火花,那種原始的、不加修飾的沖擊力,讓整個舞蹈的感染力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范俊武的心跳,完全脫離了自身的控制,跟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和江詩韻舞步的起伏而劇烈跳動著。他為她每一個精準(zhǔn)而充滿情感的表達而驕傲,胸腔里充斥著一種與有榮焉的熱流;也為她眼神中流露出的、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痛苦與迷茫而揪心,恨不得沖上臺去,替她承擔(dān)那份沉重。在這一刻,他完全沉浸在了江詩韻用身體構(gòu)筑的藝術(shù)世界里,暫時忘卻了身邊的顧言深,忘卻了父親那如同詛咒般的警告,忘卻了所有現(xiàn)實的紛擾與自身的渺小。
舞蹈逐漸推向高潮。一段極具表現(xiàn)力的獨舞,江詩韻在空曠的舞臺中央,化身為風(fēng)暴的中心。她高速地旋轉(zhuǎn),如同被命運撕扯的落葉;她奮力地跳躍,試圖觸摸那遙不可及的自由;她重重地跌倒,又頑強地用手臂支撐起身體,再次爬起……聚光燈追隨著她,汗水從她的額角、下頜甩出,在燈光下劃出晶瑩的弧線。她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義無反顧的堅定,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也熔鑄進這舞蹈之中。
就是在這個瞬間,范俊武眼角的余光,像最精準(zhǔn)的雷達,捕捉到了身旁那個一直如同冰山般穩(wěn)定的男人,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xì)微,卻在他眼中無異于山崩地裂的變化——顧言深那總是挺得筆直的背脊,幾不可察地微微向前傾了一寸;他注視著舞臺的目光,不再是那種純粹欣賞藝術(shù)品般的冷靜審視,而是凝聚成了一道極其專注、甚至帶著某種……被瞬間擊穿靈魂般的震撼與動容。那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范俊武確信自己看到了。那是一種獵手鎖定獵物時才會有的銳利,也是一種男人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時無法掩飾的驚艷與……勢在必得。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