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死寂是被江詩韻骨頭里的聲音打破的。那不是斷裂的脆響,是某種更深處的、堅硬的物質(zhì)在相互摩擦擠壓的動靜,像兩段生鐵在暗夜里較勁。她站著,完全依靠那條傷腿和木棍構成的畸形三角,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汗水順著鬢角流下,在下巴尖匯聚,一滴一滴砸在蒙塵的水泥地上,綻開深色的花。
陳明的手在攝像機開關上停頓了一瞬。他本該關掉機器,結(jié)束這場近乎殘忍的記錄??社R頭里那個女人,不,那個被疼痛和意志淬煉過的存在,眼睛里燒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冷火。那不是憤怒,不是絕望,是一種近乎神性的偏執(zhí)。他最終沒有按下停止鍵。
江詩韻開始動了。不是舞蹈,是移動。她拖著那條幾乎報廢的腿,用木棍作為支點,一步,一步,向著工廠中央那片相對空曠的地帶挪去。每一步,身體都劇烈地搖晃,仿佛下一秒就會散架。腳踝處的紅腫似乎又脹大了一圈,皮膚被撐得透亮,泛著青紫色的瘢痕,像一塊即將腐敗的肉。
蘇小雨捂住了嘴,眼淚無聲地淌。其他隊友屏住呼吸,看著她像個破敗的人偶,在廢棄的鋼鐵叢林里,進行一場無聲的、悲壯的遷徙。她走過的地面,留下斷續(xù)的濕痕,是汗,也可能混著血。
她終于挪到了中央。站定,喘息聲粗重得像破風箱。她抬起頭,望向高處那扇破敗的、透進些許天光的窗。然后,她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頭皮發(fā)麻的事——她扔掉了木棍。
木棍落地,發(fā)出空洞的響聲。她的身體失去支撐,猛地一晃,幾乎栽倒。但她用那條好腿死死釘在地上,傷腿虛懸著,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她張開雙臂,不是一個擁抱的姿態(tài),更像是在承接無形的重量,或者說,是在向這片廢墟,展示她一無所有的、僅剩的這具軀殼。
她沒有跳舞。她只是在那里站著,承受著。用身體承受疼痛,用意志承受壓迫,用沉默承受即將到來的流離失所。她的身體本身就是一支舞,一支關于破碎與堅持的、沉默的舞。
陳明的鏡頭推了上去,特寫她因忍痛而咬緊的牙關,特寫她脖頸上繃緊的、青筋微凸的線條,特寫她虛懸的那只腳,每一絲不受控制的顫抖都被放大,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強悍。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她緩緩地,緩緩地,將那只傷腳,踏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沒有借助任何外力。身體的重量壓上去的瞬間,她的臉孔驟然扭曲,一種近乎窒息的表情掠過,但她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被強行壓下的嗚咽。她站住了。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廢墟中央,像一根被強行楔入大地的、銹跡斑斑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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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對著那張泛黃的報紙碎片,坐了一夜。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zhuǎn)為灰白,像一塊臟掉的抹布。地質(zhì)風險,居民質(zhì)疑……這些文字在他眼前旋轉(zhuǎn),最終凝聚成顧宏遠那張看似儒雅、實則冷酷的臉。
他需要更確鑿的東西。能直接指向顧宏遠下令篡改支護方案,或者明知風險卻強行推進施工的證據(jù)。這種高層決策,絕不會留下紙面痕跡。知情者,要么是心腹,要么……已經(jīng)被處理干凈。
他想到了老劉提到的“新來的面孔”。那些人,是執(zhí)行者。他們可能還活著,可能散落在某個角落,被一筆錢打發(fā),懷著秘密茍活。找到他們,撬開他們的嘴。這是下一步。一條更危險,更布滿荊棘的路。他捏著那張脆弱的紙片,仿佛捏著大伯冤魂的呼吸。這呼吸太微弱了,他需要把它變成能燒穿黑暗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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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深收到了“銹蝕工廠”產(chǎn)權方順利推進的消息,也得知了播出平臺那邊的拖延策略已經(jīng)開始奏效。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節(jié)奏平穩(wěn)。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像下一盤棋,對手的每一步都在預料之內(nèi)。
秘書進來匯報,說文化局的李處長那邊已經(jīng)打了招呼,對某些“非主流”、“導向模糊”的創(chuàng)作項目,會加強“關注”。顧言深點點頭,表示滿意。他用的是陽謀,規(guī)則內(nèi)的手段,誰也挑不出錯處。他要讓江詩韻和那個紀錄片,在無聲無息中窒息,像被蛛網(wǎng)慢慢纏住的小蟲,掙扎只會讓纏繞更緊。
他拿起內(nèi)線電話,吩咐道:“安排一下,我下周要去視察城西那個新落成的文化藝術中心。”那是顧氏集團投資建設的,光鮮亮麗,代表著“正確”的藝術方向。他要在那里,向所有人展示,什么才是值得被看見、被扶持的“藝術”。至于廢墟里的掙扎,那只是需要被清掃的塵埃。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著蘇醒的城市。陽光刺破云層,照亮了玻璃幕墻構成的森林,卻照不進那些潮濕的、布滿鐵銹的角落。他覺得這樣很好。秩序,文明,掌控。一切都該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
“銹蝕工廠”里,江詩韻終于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倒了下去。蘇小雨和幾個隊友沖上去扶住她。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汗水早已浸透衣衫,觸手冰涼。她閉著眼,眉頭依舊緊鎖,仿佛連昏迷都無法擺脫那刻入骨髓的疼痛。
陳明關掉了攝像機。他走到江詩韻身邊,蹲下身,看了看她那只慘不忍睹的腳踝,對蘇小雨說:“送醫(yī)院。必須去?!彼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但里面多了一絲不容置疑。
就在他們準備抬起江詩韻時,她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瞳孔有些渙散,但意識似乎回籠了一些。她看著陳明,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剛才……拍到了嗎?”
陳明愣了一下,點頭?!芭牡搅?。”
江詩韻似乎松了口氣,重新閉上眼睛,嘴里喃喃道:“那就好……”
她擔心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傷,而是那支未能跳完的、用身體記錄的舞,是否被留存。隊友們抬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工廠大門,走向外面那個陽光燦爛、卻危機四伏的世界。
工廠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地上那片由汗水和可能的血水浸濕的深色痕跡,以及那根被遺棄在角落的、粗糙的木棍,證明著剛才這里發(fā)生了一場多么慘烈的堅守。
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照進來,恰好落在那片深色痕跡上,像一道無聲的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