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的秋,總纏著股化不開的陰濕氣。尤其入了夜,法租界霞飛路兩側(cè)那些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在街燈昏黃的光暈里垂下濕漉漉的暗影,像是無數(shù)沉默的、窺探的眼睛。空氣沉甸甸地浮動著梔子花殘香與青苔冷冽的混合氣息,攪得人心頭發(fā)悶。
聽雨軒的門楣很不起眼,擠在一溜西式櫥窗店鋪中間。兩扇半掩的老榆木門板,一塊被風(fēng)雨剝蝕得發(fā)白的“聽雨軒古玩”木匾,字跡古拙。窗口玻璃后,只擺著幾件蒙塵的老瓷和斑駁銅佛,在透出的微光中透著年深日久的倦怠。
店內(nèi)光線特意調(diào)得暗。一盞黃銅蓮花臺的老式煤油燈擺在寬大的紫檀柜臺邊,燈芯捻得不高,暖黃的光暈在方寸之地?fù)u曳,勉強(qiáng)照亮柜臺一角。
陳默——化名而已,沒人知道他本是發(fā)丘一脈最后的傳人陳啟——此刻正倚在柜臺后面。身形瘦削而挺拔,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但漿得極其挺括的青灰色細(xì)布長衫。昏燈映著他半張側(cè)臉,鼻梁很高,唇線緊抿,眉眼間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寂。他才二十五,可那眼神里的重量,像沉淀了太多洗不干凈的砂礫,偶爾泄出一絲厲色,又迅速隱沒,重新變作古井般的深潭。
他右手握著一方巴掌大小、邊緣不規(guī)則的青銅殘片,很薄。左手指尖捻著一小塊浸濕了桐油的絲絨布。他的動作很慢,極仔細(xì)地擦拭著殘片上那些深深淺淺、如同星斗烙印般的繁復(fù)紋路。
這便是那半塊摸金符。祖父陳遠(yuǎn)山拼上性命,以刻骨銘血換來的東西。如今上面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早已干涸浸透,混合著銅綠,變成了符身上一片片深褐、暗紫的斑駁,像一塊塊丑陋的傷疤。符身的斷口如同兇獸撕咬后留下的痕跡,犬牙交錯。
冰涼的符身貼在掌心,沉甸甸的,壓著的仿佛不是一塊銅,而是一座被血浸透的山。每一次擦拭,指尖劃過那些凝固血斑的粗糲紋理,陳默都覺得心口深處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牽扯著遙遠(yuǎn)的記憶——冰冷的王府祭壇,巨大的青銅槨,祖父被釘死時圓睜的雙目,還有那穿透胸膛、散著幽幽藍(lán)光的巨大九幽釘……
冰冷的符身仿佛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氣,順著指尖往里鉆。陳默閉了閉眼,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記憶?,F(xiàn)在不是時候。這里是上海,是租界,是龍蛇混雜的聽雨軒,他不是陳啟,他是店主陳默。
當(dāng)他的指尖再一次劃過符身背面,那個祖父臨死前用血刻下、如今已深深嵌入銅肉里的殘缺卦象——“離三巽五”時,動作頓住了。
一絲異樣,極其極其細(xì)微。
在符身靠近斷口邊緣的一道最深的龜裂紋路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陳默的呼吸瞬間屏住。他猛地將符片湊近搖曳的煤油燈火光,微微調(diào)整角度,凝神看去。
幽暗的燈火下。那道深陷的、如同峽谷般的古老銅裂紋路底部,不再是凝固的銅綠和血垢凝固的死寂色。
幾縷比蛛絲還要細(xì)微、色澤暗沉得如同凝固血塊的暗紅絲線,正極其緩慢地從裂紋的最深處……極其艱難地……向上方微微彎曲伸展!
它們太細(xì)了,肉眼幾乎難以捕捉其本體,更像是裂紋底部銅材的某種陰影在光線變化下的錯覺,或是在高溫銅銹環(huán)境中析出的某種礦物雜質(zhì)。它們向上爬行的姿態(tài)僵硬而詭異,像沒有意識的蚯蚓,又像是……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正被驚擾,極其緩慢地蘇醒著,掙扎著想掙脫束縛!
“咯吱——”
一聲短促、尖銳的摩擦聲從柜臺下方傳來。
是煤油燈芯燃燒時燈花爆裂?還是……
陳默心頭一凜,瞬間收回心神!他將符片極其自然地扣在掌心,反手藏入寬大的袖中,視線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向聲音來源——那扇半掩的店門。
吱呀——
木門被從外面推開了一道更寬的縫隙,帶進(jìn)一股巷弄深處的濕冷潮氣和一個佝僂的身影。
是老鬼七。
他像個從老上海月份牌里走出來的影子。穿著一件臟兮兮、袖口磨得發(fā)亮的青布褂子,褲腿一高一低地卷著,露出沾滿泥點(diǎn)的破布鞋。尖瘦的三角臉上溝壑縱橫,一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謹(jǐn)慎地掃視著店內(nèi)昏暗的角落,最后才落在柜臺后陳默身上。他鼻梁塌陷,顴骨高聳,走路時肩膀微微晃動,帶著一種長年混跡于底層泥濘中形成的、特有的猥瑣與油滑。
“咳咳……陳……陳老板?”老鬼七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又刻意壓得極低,在寂靜的店內(nèi)顯得格外刺耳。他喉結(jié)滾動著,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和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