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潮濕,死寂。
地下石窟仿佛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只有四人粗重不均的喘息聲在空曠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從亂葬崗那絕望的圍困中僥幸逃脫,滑落這不知名的深處,劫后余生的并非慶幸,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
蘇離癱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著一面粗糙的巖壁。那柄救了她也救了大家的古斷劍,此刻靜靜躺在她腳邊,銹跡斑斑,黯淡無光,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銀光爆發(fā)只是一場幻夢。只有掌心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和體內(nèi)空蕩蕩的虛脫感,證明著真實發(fā)生的代價。龜甲緊貼胸口,傳來微弱的溫熱,像重傷者最后的心跳,緩慢地滋養(yǎng)著她近乎枯竭的靈性。她閉著眼,長睫輕顫,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著古劍蘇醒的剎那,那股浩瀚而陌生的力量,以及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疑惑——這劍,為何與搬山一脈血脈相連?這地宮,究竟隱藏著什么?
陳啟單膝跪在不遠處,用撕下的衣襟死死按住肩頭猙獰的傷口。鮮血仍在滲出,將布料染成暗紅。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冷汗,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這片陌生的黑暗。左臂的詛咒在經(jīng)歷連番刺激后,如同蟄伏的毒蛇,暫時安靜,但那附骨之疽的陰冷感從未消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和詛咒的雙重痛楚。他的目光掠過萎靡的楊少白,最終落在不遠處的羅烈身上,心中那根名為擔憂的弦,繃得緊緊的。
楊少白的情況最糟。他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微弱起伏,掌心的烙印顏色暗沉得像一塊烙鐵,每一次心跳都帶來針扎般的刺痛。強行催動精血施展秘術(shù)的反噬,加上陰煞之氣的侵蝕,讓他元氣大傷,意識昏沉。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模糊的囈語,內(nèi)容破碎,充滿了驚懼。
而羅烈,則獨自一人站在石窟入口附近的陰影里,背對著眾人。玄鐵巨斧杵在地上,他雙手緊握斧柄,寬厚的背影僵硬如鐵。亂發(fā)披散,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的肩胛骨。周身那股不受控制的血色煞氣已經(jīng)收斂,但一種更加壓抑的、近乎死寂的氣息籠罩著他。方才在亂葬崗,他幾乎徹底放開束縛,那股毀滅性的力量差點再次吞噬他的神智。此刻,戰(zhàn)斗結(jié)束,狂躁退去,留下的卻是更深的自責、后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立感。他能感覺到身后三道目光——陳啟的擔憂,蘇離的復雜,還有楊少白無意識中散發(fā)的、讓他體內(nèi)力量躁動不安的氣息。這讓他如同困獸,進退維谷。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陳啟掙扎著站起身,傷口傳來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他必須做點什么,否則這凝固的氣氛會將所有人逼瘋。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石窟一側(cè)有一條狹窄的、人工開鑿的通道,通道盡頭隱約有微弱的光線透出。
“那邊……好像有路?!标悊⒌穆曇羯硢「蓾蚱屏肆钊酥舷⒌募澎o。
蘇離睜開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點了點頭,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拾起地上的斷劍。楊少白在陳啟的攙扶下,也艱難地起身,腳步虛浮。
羅烈沒有回頭,但斧柄上傳來的握力松了一分。他沉默地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掃過三人,然后邁開沉重的步伐,率先向那條通道走去。他沒有等待,也沒有交流,像一個孤獨的引路者,又像一個被放逐的囚徒。
通道不長,盡頭是一扇半掩著的、布滿灰塵的青銅門。推開沉重的門扉,一股混合著霉味和古老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
門后,是一間相對完整的偏殿。
殿宇不大,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穹頂很高,布滿了模糊的壁畫,內(nèi)容晦澀難懂。幾尊面目猙獰、手持各種奇形兵器的青銅雕像分立兩側(cè),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光線來自墻壁上幾盞長明燈,燈油早已干涸,但燈芯不知為何還殘留著微弱的、幽藍色的磷火,勉強照亮了這片空間。地上散落著一些腐朽的木箱和陶罐碎片,顯然曾經(jīng)有人在此活動過,但早已廢棄多年。
這里,比之前經(jīng)歷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安全”。至少,暫時沒有撲面而來的殺機。
四人踏入偏殿,無形的隔閡卻瞬間變得更加清晰。
羅烈徑直走到偏殿最深處的一個角落,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巨斧橫在膝前。他閉上眼,仿佛要與周圍的陰影融為一體,拒絕與外界有任何交流。那幾名幸存下來的、一直遠遠跟著的卸嶺力士——以那個眼神兇狠、綽號“瘦猴”的漢子為首——立刻默不作聲地圍攏過去,如同忠誠的護衛(wèi),隱隱將羅烈護在中心。他們的目光,尤其是“瘦猴”那雙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刺向陳啟、楊少白和蘇離,充滿了警惕、猜忌,以及一種近乎仇恨的敵意。在他們簡單的認知里,少主羅烈的一切痛苦和異變,都源于這三個“外姓人”的闖入和那些“邪門”的手段。楊少白那神神叨叨的推演和符箓,更是被他們視作蠱惑人心的妖法。
陳啟、蘇離和勉強支撐的楊少白,則自然而然地聚到了偏殿另一側(cè),靠近門口的位置。陳啟扶著楊少白靠著一個破損的石臺坐下,撕下更干凈的布條重新為他包扎掌心的烙印,動作仔細卻沉默。蘇離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將斷劍和龜甲放在膝上,默默調(diào)息,試圖恢復一絲靈性。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對面角落那冰冷而充滿敵意的注視,如芒在背。
偏殿內(nèi),涇渭分明地形成了兩個陣營。一邊是以羅烈為核心、充滿戒備和排外情緒的卸嶺殘部;另一邊是傷痕累累、各懷心事卻因共同經(jīng)歷而暫時捆綁在一起的陳啟三人。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那幽藍色的磷火閃爍都顯得小心翼翼。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因傷痛發(fā)出的細微抽氣聲。
信任,這本就脆弱的紐帶,在經(jīng)歷了背叛(羅烈的視角)、懷疑(力士們的視角)和瀕死的恐懼后,終于降到了冰點。合作的表象被撕碎,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裂痕。
陳啟包扎好楊少白的傷口,抬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光線,與對面角落里的羅烈遙遙相對。羅烈依舊閉著眼,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他并未入睡。陳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甚至可能激起反效果。
蘇離也感受到了這令人窒息的氛圍。她看著膝上的龜甲和斷劍,又看了看對面那些充滿敵意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剛剛才并肩作戰(zhàn),死里逃生,轉(zhuǎn)眼卻形同陌路,甚至視若仇寇。這比面對尸傀將軍更讓人心寒。
就在這時,一直昏昏沉沉的楊少白,突然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身體劇烈抽搐起來。他掌心的烙印毫無征兆地亮起詭異的紅光,一絲黑氣順著他的手臂經(jīng)脈向上蔓延!
“楊兄!”陳啟臉色一變,立刻出手按住他的肩膀,試圖輸送真氣壓制。
對面的“瘦猴”等人也瞬間緊張起來,紛紛握緊了兵器,眼神更加兇狠,仿佛楊少白的異變是什么攻擊的前兆。
羅烈猛地睜開了眼睛,眼中紅絲隱現(xiàn),體內(nèi)那股力量再次被引動,發(fā)出危險的躁動。他死死盯著楊少白,又看向陳啟,眼神復雜難明。
偏殿內(nèi)的溫度,瞬間降到了真正的冰點。剛剛獲得的短暫安全,似乎隨時可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再次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