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江時報》四層的鉛字排版間彌漫著刺鼻的油墨、劣質煙草和人體汗?jié)n悶成的溲氣味。巨大的排字架如同冰冷的墓碑叢林,密密麻麻的鉛字格子里蟄伏著成千上萬沉默的金屬活字,灰黑色的反光透著機械的死寂??諝獬林卣吵?,只有排字工人手指摳取鉛字時發(fā)出的細碎金屬摩擦聲,像老鼠在啃噬骨頭。
陳默縮在靠窗通風處的高背絨面沙發(fā)上,半邊身體陷在暗影里,右手隨意搭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里緊捂著的破舊帆布小包。隔著粗糙的帆布,那枚怒江碎圖冰冷堅硬的棱角和微凸的紋路傳遞著沉重,壓在舊傷深處。胸口與藤甲碎片同源的那股冰寒已蟄伏,但每一次細微的呼吸,仍牽扯著箭傷和肋骨的悶痛。窗外慘淡的秋陽透過蒙塵的玻璃,斜斜地打在排字架冰冷的金屬邊框上,留下扭曲的光斑。
幾步外,巨大的實木雕花辦公桌后,一個穿著英國粗呢格子西裝馬甲、頭發(fā)花白但梳得極其嚴謹油亮的中年男人——總編趙世昌。他微胖的臉上堆著職業(yè)的溫和笑容,正在殷勤地對角落一張臨時支起的行軍床上裹著毯子的楊少白噓寒問暖。他那只肥厚白凈的手看似隨意地擱在楊少白纏滿厚厚繃帶、綁著兩塊薄木板固定的左肩上方,指尖距離那處粉碎傷口不過寸許。
“楊先生,這種傷馬虎不得!”趙世昌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如同裹著蜜糖的軟釘,“碼頭幫那群泥腿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撞翻了還不認賬!真是豈有此理!”他另一只手中的紫銅煙斗柄點了點桌面,“您安心靜養(yǎng),醫(yī)藥費報社全包!至于稿子……不急!不急!”
行軍床上,楊少白面色蠟黃如同蒙塵的宣紙,金絲眼鏡后那雙眼睛因劇痛和連續(xù)失血而失焦渾濁。他喉結艱難地滾動,發(fā)出極其微弱的氣音:“咳…多…多謝趙編…資料…那篇滇西礦業(yè)調查報告…”
“放心!放心!”趙世昌笑得更盛,煙斗湊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濃白的煙霧噴吐而出,“已經安排小林去資料室調底檔了!您那份寶貴的分析觀點啊,獨一份!”煙霧繚繞中,他那藏在鏡片后的精明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沙發(fā)上如同陰影的陳默,又飛快收回。
陳默的眼皮微不可察地垂低半分,搭在帆布包上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在粗糙的帆布表面劃了一下。
就在這時!
“吱呀——”
排版間的雙層厚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
蘇離端著個冒著熱氣的粗瓷碗走了進來。胭脂紅旗袍外罩著一件寬大的報社清潔工深藍色棉布外套,更顯瘦削。鬢角幾縷碎發(fā)被汗水黏在蒼白如冷玉的頰邊,額上帶著明顯強行壓制的、因催動龜甲帶來的疲憊與疼痛的薄汗。寬厚的銀灰色錦緞絲巾依舊緊緊鎖著頎長的脖頸,但陳默眼尖地看到絲巾邊緣靠下的位置,似乎洇透出幾點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墨綠色濕漬?
她低著頭,腳步略顯虛浮,繞過趙世昌寬大的辦公桌角,捧著那碗飄著生姜味的藥湯走到行軍床邊。
“楊先生…趁熱…”聲音嘶啞干澀,如同老舊的沙輪摩擦。她小心翼翼地將藥碗放在旁邊的小凳上,又摸索著去取枕邊備用的勺子。彎腰的瞬間,身體因為虛弱和強壓的劇痛不可避免地搖晃了一下,額角的汗珠更明顯了。
就在她身體微晃、重心略顯不穩(wěn)的剎那!
趙世昌那只按在楊少白傷肩上方、看似只是表達安慰的手指!
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的致命毒蛇!
快如閃電!
猛地向下一沉!
五指指尖瞬間繃直!如同五根淬煉了劇毒精鋼的錐刺!
帶著刺穿一切的狠厲!
朝著楊少白左肩繃帶下那處粉碎骨茬穿透皮肉的、最致命的薄弱點!狠狠插了下去!
這一擊!
角度刁鉆!
速度狠絕!
目標不是殺人!
而是要瞬間再次粉碎肩胛骨!捏斷臂叢神經!讓這奇門遁甲的余孽徹底成為斷臂殘魂的廢人!
楊少白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恐!身體因劇痛本能地猛一痙攣!卻根本避無可避!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厚皮革被錐子刺透的悶響!
鮮血瞬間從繃帶深處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