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的寒氣最是刺骨,閘北棚戶區(qū)的屋頂蓋著一層骯臟的灰白色薄霜。陳默蜷縮在背風墻根的陰影里,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身上那件剮來的破棉襖抵擋不住深入骨髓的寒意,左肩箭簇碎片帶來的尖銳痛楚早已被凍得麻木,只有身體深處臟器受損的悶痛隨著每一次壓抑的呼吸翻攪。他將口鼻埋進散發(fā)著濃重汗臭和血腥味的氈領(lǐng)子里,露出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住遠處鐵路道岔旁一小片被薄霧籠罩的廢棄貨場。
這片被稱作“鬼角灣”的亂墳灘,白天是荒草瘋長、野狗刨骨的無主荒地。只在五更將盡未盡的時辰,才會鉆出些鬼祟。貨場深處早已坍塌了一半的磚瓦倉庫殘骸,如同蟄伏的骨獸,墻皮剝落,露出里面朽黑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骨架。幾個半塌陷的拱形大門洞口被厚重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麻布簾子遮擋著。沒有招牌,只有若有若無的低語和偶爾掀開門簾時泄露的一線暈黃火燭光,以及更濃郁的、混雜著假貨的土腥、劣等香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血腥銹氣。
鬼市。
楊少白臉色青灰得像水泡過的香灰,靠在一堵半塌的斷墻后,裹著一件露出臟污棉絮的破襖子,金絲眼鏡換成了蒙著灰的銅框單片鏡,鏡片后那雙眼睛只剩下強撐的疲憊。肋下的傷處纏了厚厚一圈繃帶,滲出的血漬早被凍成了硬殼。他手里捏著三枚邊緣磨得異常光滑的鵝卵石——上面用陳年墨筆極其潦草地畫著幾道扭曲的、近乎褪色的鬼畫符。
“子、亥、丑…三陰位動,”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促喘息和喉頭壓抑不住的血腥氣,對著同樣隱藏在斷墻后陰影里的蘇離說道,“水在坤,金陷艮…邪金鎖龍…這地底下埋過太多‘東西’…陣盤不穩(wěn)…最多一炷香……”話未說完,又悶咳起來,用袖口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幾縷新鮮的血絲。
蘇離默默點頭。她換上了一身補丁摞補丁、肥大得完全掩住身材的靛青土布棉襖棉褲,頭上包著一條浸透了廉價香燭油和汗垢的破頭巾,半張臉捂在一個臟污得幾乎看不清布色的舊口罩后,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眸子里再無之前的清冷寒潭,只剩下一種飽經(jīng)風霜的渾濁麻木和枯井般的死寂。唯獨眼角那難以掩飾的、尚未愈合的幾道細微暗紅傷口和眼底深處強壓的銳痛,隱約透出昔日鷓鴣哨的鋒銳底色。脖子上纏著條厚實粗糙的灰布條,緊緊扣住鎖骨,完全遮住了下方那枚布滿裂紋、時刻傳來陰寒刺痛的龜甲。
她佝僂著腰,像個真正的、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巫婆,拖著一條仿佛受過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倉庫最外側(cè)一個不起眼、只點著半根殘蠟的破門洞口。掀開油膩厚重的簾子鉆進去,濃烈嗆人、如同腐爛草藥般的劣質(zhì)熏香煙霧混合著汗酸體臭撲面而來,熏得人眼睛發(fā)澀。她混在七八個同樣灰頭土臉、守著各種破爛蹲在角落的攤販里,擠到一處滿是油污灰塵的半截磚臺前,費力地從懷里一個破布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物。
那東西一出現(xiàn),附近幾個攤販眼皮都沒抬一下。
一塊約莫兩個巴掌大小、質(zhì)地厚重粗糙、布滿污漬和細微磨痕的深褐色陳年裹尸布(或者說更像從某個泥坑里扒拉出來的土布幡布)。布上用極其濃烈、不知是什么動物血凝固成的暗黑紅褐色,歪歪扭扭地繪著一幅簡略到近乎粗陋的圖樣——幾座高聳扭曲的尖峰,峰頂涂著慘白石灰粉,峰身用枯黑墨線勾勒出冰川垂掛的姿態(tài)。旁邊極其拙劣地標注著幾個像是蒙文又像亂畫的歪斜符號。
最顯眼的,是這張破布左下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被人用焦黑的炭筆極隨意地圈了一小塊區(qū)域,里面畫了個更加潦草的小圈,如同孩童涂鴉——正對應楊少白根據(jù)殘圖推演出的“雪池眼”核心位置!
整張布圖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舊羊膻味、劣質(zhì)香燭油味和極其淡薄、卻被刻意混雜在羊油味中加以掩蓋的、一種類似高山苔蘚和萬年凍土沉積下的奇異冰冷氣息。
“雪山神諭…嘎巴拉湖守護者…最后的指引…”蘇離的聲音被偽裝的沙啞蒼老,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含糊不清的詞句,喉嚨里還帶著仿佛肺癆般的痰音,目光空洞地望著油燈下翻滾的濁煙。
貨場深處某個被巨大報廢齒輪和油桶遮擋的死角陰影里。一個戴著狗皮氈帽、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被凍得發(fā)紅的下巴和脖子上圍著的干凈嶄新灰色羊毛圍巾的身影(化名竹內(nèi)),如同融入了墻角的油污。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過層層煙霧和昏暗光線的阻礙,如同精密的探針,精準地落在蘇離攤開的那幅粗陋布圖上。
他的左手極其隨意地搭在一塊沾滿油污的齒輪斷齒上。右手拇指和食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互相摩挲著,仿佛在進行某種計算。當看到布圖上那個“雪池眼”的小圈時,摩挲的指尖極其細微地頓了一頓,隨即恢復正常。
他旁邊的陰影里,一個同樣穿著普通碼頭苦力破棉襖、卻將腰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得如同刀鋒的壯碩身影(保鏢藤田),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無聲侍立,呼吸悠長幾不可聞。
混亂的鬼市角落。蘇離如同石雕般的低垂眼皮下,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渾濁的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光。獵物來了。
就在這時!
嗡…嗡……
一陣極其低沉、如同無數(shù)細砂在厚鐵罐內(nèi)飛速震蕩摩擦的密集嗡鳴!
毫無征兆地從整片廢舊貨場的地底深出!
清晰地傳遞上來!
聲音頻率極高!
穿透地表!
穿透油桶鐵皮!
直接作用于在場所有人的顱骨和耳膜深處!
如同億萬只鋼鐵蛀蟲在瘋狂啃噬地基!
貨場內(nèi)!
所有燃燒的油燈、蠟燭、包括角落幾個小炭盆內(nèi)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