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7章 法租界暗哨（第1頁）

后半夜的霞飛路空得瘆人，白天的脂粉香和咖啡氣都叫濃得化不開的濕冷給摁在了石板縫底下，只留青灰色的水汽貼地漫爬。巷口的風(fēng)打著旋兒，卷著幾片梧桐枯葉，啪嗒啪嗒抽在“聽雨軒”榆木門板上，像有人在外頭不死心地拍門。

陳默站在門后那片濃稠的黑暗里，后背死死抵著冰冷的門板，紋絲不動。耳朵過濾掉風(fēng)聲葉響，只捕捉外頭巷子里最后一點動靜——那陣不緊不慢的硬木鞋跟叩擊石板聲，在路過門口時微微一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走遠了。腳步側(cè)后方，幾道幾乎融入夜色的細碎身影也漸漸遠去，如同鬼影散入霧氣。

不是沖他來的。至少不是現(xiàn)在。

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后槽牙咬得發(fā)酸，齒縫里還殘留著符片血絲帶來的鐵銹腥氣。柜臺上那盞老油燈的火苗跳了跳，映出他眼底一片冰渣子。藏進里屋角落暗格時，他瞥了眼那半塊摸金符，裂紋深處那點沾染在黃銅鑷尖上的暗紅血珠似乎縮回去了一點，像受驚的毒蟲，只留下一線幾乎不可察的污漬。符片觸手冰寒依舊，但那股鉆進指尖的怨毒寒氣，卻詭異地蟄伏了。

等天色泛出蟹殼青，陳默已站在了霞飛路拐角福熙百貨的櫥窗前。落地大玻璃鏡子似的，映出他此刻的模樣——一身上等細料裁剪的月白西服，熨帖筆挺，襯著里面湖絲青金提花的馬甲，領(lǐng)口扣著鑲玉的寶石領(lǐng)針。頭發(fā)抹了發(fā)油，梳得锃亮往后背，鼻梁上架了副金絲圓框眼鏡，鏡片后眼神微瞇，透著股南洋富商子弟特有的優(yōu)裕疏懶。左手腕子上套了塊金殼琺瑯面的百達翡麗懷表，表鏈順著袖口垂下一截。

只有離得極近、又眼力老到的人，或許能從眼角壓著的那份幾乎看不見的疲痕，從手腕表帶下若隱若現(xiàn)的幾道寸長舊疤——那是王府地宮逃亡時鐵鏈刮的——看出這斯文皮囊下藏著點不一樣的東西。以及，那支夾在指間、散發(fā)著濃郁薄荷香氣的古巴雪茄，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幌子，隨時能彈掉煙灰、化作斷喉的兇器。

“陳先生，”一輛锃亮的黑色奧斯汀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他身邊，司機壓低帽檐，看不清臉，聲音恭敬，“黃探長打過招呼，讓送您去碼頭?！?/p>

陳默鼻子里嗯了一聲，金絲鏡片后面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車子后窗玻璃。玻璃倒影里，街角報亭邊一個穿著灰布短褂、倚著電線桿看報的男人，袖口露出半截青黑的蝰蛇刺青。他把雪茄塞進嘴里，吸了一口，煙霧模糊了表情，彎腰鉆進后座。關(guān)上車門的瞬間，指尖似乎無意識地在金屬門框內(nèi)側(cè)抹了一下。

車子穿行于清晨初醒的法租界，混在牛奶車、包車和黃包車流里，并不起眼。車窗微降，晨風(fēng)帶進黃浦江水特有的、混合著柴油、鹽腥和淤泥的渾濁味道。陽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云層，在車窗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靠近十六鋪碼頭，空氣驟然喧囂。巨大的蒸汽輪船噴吐著濃重煤煙，汽笛長鳴?？嗔Φ奶栕勇?、小販的叫賣、搬運工推著滾軸板車咣當(dāng)碾過棧橋的噪音，織成一片市井交響。空氣中浮塵混著江腥汗臭，撲面而來。

“黑玫瑰”號如同一座移動的鋼鐵島嶼，橫亙在擁擠的碼頭邊緣。漆成深黑色的船體老舊斑駁，在初升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巨大的紅玫瑰標志妖冶地涂在煙囪下方。與周圍那些純粹為了拉貨的粗獷巨輪相比，它多了份陳舊頹敗的奢華感——甲板上殘留著褪色的柚木地板，舷窗厚實卻污跡斑斑，幾個穿著立整但眼神兇狠的華人水手守在舷梯口。

陳默的奧斯汀停在稍遠處一堆雜亂的貨箱后面。他鉆出來，整了整雪白西服上不存在的褶皺，對司機揮揮手，示意離開。自己夾著個真皮小公文包，順著堆滿魚筐麻袋的縫隙，像個被碼頭景象吸引的南洋富商般，溜溜達達往郵輪方向走去。目光卻似無意地掃視著郵輪各個可能的登船點、制高點以及碼頭各處便于監(jiān)視的角落。

貨倉大軸？老鬼七指的應(yīng)該是最底層貨倉區(qū)的主傳動軸附近區(qū)域。

他不動聲色地繞過幾個喧鬧爭執(zhí)的搬運工頭，走向郵輪中部一個稍顯僻靜的舷梯口，那里守著兩個穿著合身黑西服的侍者，眼神比水手更加銳利。

“Sir，boardingtimeisnotyetopen，pleasewait…”（先生，登船時間未到，請稍候……）左側(cè)的金發(fā)侍者操著濃重東歐口音的英語，伸手欲攔。

陳默臉上堆起溫和歉意的笑容，口中吐出的卻是一串字正腔圓、尾音微微上揚的馬來福建話，夾帶幾個英文單詞：“哎呦，對勿起對勿起！儂看我這表……”他抬起手腕，露出手腕上華貴的懷表，皺著眉敲了敲表盤，“檳城那邊調(diào)錯時間嘞！早兩個鐘頭！同我家老豆講好時間，在底層貨倉交接一批南洋樹化玉（化木玉），急用嘎！”他顯得有點懊惱又急切，又從公文包里摸出一張燙金的鎏金名片塞過去，名片背面是陰刻的“南洋陳氏礦業(yè)”中英文字樣。

名片光滑考究，帶著淡淡沉香氣息。侍者眼里的審視稍退，遲疑了一下：“樹化玉？下層重機區(qū)，非拍賣物品清點前不能存放……”

陳默立刻又向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話夾雜英文比劃：“就幾塊！我老豆心肝寶貝！一定要放船身最穩(wěn)的地方！大軸旁邊！老安全啦！麻煩行個方便啦？一點點小意思……”他作勢要往侍者袖口里塞什么。

就在這時！

一股極其微弱卻陰冷無比的風(fēng)打著旋，毫無征兆地從停泊的郵輪舷窗縫隙里鉆出，繞過人群，直直刮到陳默后頸裸露的皮膚上！

風(fēng)里仿佛夾著細碎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不是落葉，更像某種紙片在摩擦！

更重要的是——

他左手小拇指根部某個極其微小、早已結(jié)痂的舊疤痕處（那是王府地宮一枚崩裂的箭簇碎片留下的印跡），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尖銳的、如同被冰冷鋼針狠狠挑刺般的劇痛！

這痛楚來得太突然，太尖銳！與昨晚符片血絲侵蝕的感覺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種冰冷惡念的直接警示！他體內(nèi)的氣血瞬間為之一滯！捏著錢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那股帶著冰冷陰氣的小旋風(fēng)正好卷過他眼前！

幾片不足指甲蓋大小、邊緣被裁剪得異常規(guī)整光滑的暗金紙屑！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如同鬼蝶般飄落！

紙屑極小，色澤如同古物包金箔后氧化褪色的暗沉，在晨曦下毫不起眼。但就在即將墜地的瞬間，陳默的眼角余光極其敏銳地捕捉到——

其中一片紙屑翻轉(zhuǎn)的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