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可你怎么就……”馮凱本來想說“老成這樣了”,卻生生憋了回去,因為他在病床的某個不銹鋼物品的反光里,陡然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那個人……是2020年的陶亮。
他頓時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緊接著,一種揪心的感覺涌上心頭,他遲疑地收回手,問:“對了,我,哦不,是馮凱,馮凱他……他被人救上來了嗎?”
就像是一場暴雪突襲了草原,顧紅星的眼神變了。
他的鼻尖和耳朵都開始發(fā)紅,張了好幾次口,最后才緩緩地問:“你說什么?……馮凱?”
陶亮不知道從何說起,眼前的人,是他無比熟悉的老顧,卻也是他無比陌生的岳父。他有些苦澀,有些難過,自嘲地笑了笑,說:“那應該就是我這二十多天做的一場夢吧……喀喀,說起來真好笑,爸,我看了太多你的筆記,就做了一個非?;奶频膲簟覊粢娔阌幸粋€朋友叫馮凱,不,確切地說,我夢見自己成了你的朋友馮凱,咱們倆破各種案,抓各種壞人。嗐,我還夢見自己為了救人掉進了水里,你說我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顧紅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不是電視劇,那是真的。老凱他……他就是那么犧牲的……”
陶亮的笑容還沒從臉上褪去,整個人就直接僵住了。
其實,在看到老年顧紅星的那一剎,他就有種強烈的、痛苦的預感。他以馮凱的身份沉入1990年的水底,卻以陶亮的身份在2020年醒來,他就已經再也回不到水面上那個燈火闌珊的昨日世界了。他曾經無比渴望逃離夢的世界,回到現實中,只是沒想到,他夢里的最后一日,原來竟是馮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顧紅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在女婿的臉上看到些許故人的影子。他正有些恍惚,便聽到陶亮不甘心地喃喃道:“為什么呢?我——不,馮凱他那么命大的一個人,怎么會就這么死了呢?小盧,小盧不是也在附近嗎?他沒有趕過來救我嗎?還有那些村民,他們不是去找繩子、找船來救人了嗎?還有……”
他的話聽起來語無倫次,卻深深戳痛了顧紅星的心。
這位在公安戰(zhàn)線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鐵骨錚錚的漢子,此時眼眶已經全紅了。聽到這些熟悉的名字,他仿佛一瞬間回到了30年前。這些回憶,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撕開了,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傾訴欲。
“老凱犧牲的那一天,一點預兆都沒有。我甚至還記得,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很好。因為市局剛剛批復了我的申請,要授予馮凱三等功一次。”顧紅星苦笑著說,“所以那一天,我是拿著這一紙批復,在辦公室里等他出門調查歸來的?!?/p>
陶亮怔怔地聽著。
“告訴我這一噩耗的,就是小盧,法醫(yī)盧俊亮?!鳖櫦t星黯然道,“小盧和老凱一起去調查案子,歸來的途中遇到了小偷。事主因為被小偷嚇到心臟病發(fā),所以小盧留下搶救事主,老凱則去追小偷。小盧把事主送到了醫(yī)院,等事主生命體征平穩(wěn)之后,他就回到了城南鎮(zhèn)派出所,準備對此事進行備案??傻搅伺沙鏊涂吹搅巳頋窳芰艿男⊥?。那個小偷手里還拿著老凱的警服,一直在哭,連話都說不清楚。等到小盧和派出所、醫(yī)院的同志趕到河邊時,事情早就來不及了。小盧跳到水里,瘋狂地找人,冬天的水很冷,天很黑,但大家都不想放棄希望。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打撈,終于把老凱給撈上來了,但是,太晚了,那太晚了?!?/p>
“小盧一定也很難接受吧……”陶亮想到那個畫面,心里一陣酸楚。
“這件事,完全把他擊垮了?!鳖櫦t星轉過身,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老凱出事后,小盧說什么都不愿意相信他是溺死的。他發(fā)現老凱的手腕上有傷,覺得是那個小偷故意謀害老凱,堅持要對尸體進行解剖。盡管老凱救人的過程有很多目擊者,但法醫(yī)是有權利根據尸表疑點,要求對尸體進行解剖的。我考慮再三,還是同意了。當時,我準備從云泰市借法醫(yī)來進行解剖工作,但是小盧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他堅持要親自進行解剖?!?/p>
在陶亮的腦海里,小盧還是那個陽光、開朗、一腔熱血的大男孩,他總是一口一個“凱哥”,和馮凱形影不離。想到這里,陶亮忍不住一陣心痛。